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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云房连忙从中调解,说都冷静考虑,改日再谈,就拉了庄之蝶出来,说:“什么大不了的事,红脖子涨脸!官司就是输了,又会把你怎么样?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声名能坏到哪儿?要我说,只是可惜多年交识的女相好没了!你是不爱女人的人,若要喜欢,十个八个我给你拉皮条好了!这些天跑了许多热闹处,你也该知道了别人过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领你去一个你准没去过的地方,给你开开眼界!”庄之蝶说:“哪里我没去过?只有火车站周围的小旅馆里没去会过那些暗娼罢了?!”孟云房说:“一个官司把你打灵醒了?你真的想去会会?!”庄之蝶说:“你那一张臭嘴,说起来天下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给我叫一个来?!”两人到了孟云房家,孟云房让夏捷去叫了唐宛儿一块到牛月清那儿玩牌去,夏捷说:“我正愁着在家烦哩。可我有话在先,我一走,你却不能把孟烬领回来!”夏捷换了衣服,装了一卷钱票就走了。庄之蝶说:“夏捷不让孟烬进这个门?”孟云房说:“为这事我们没少吵过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爱自己儿子的?何况孟烬聪明过人,聪明的孩子势必又调皮,他母亲又管不住,怕万一在外边学坏了,来让我多管教他。可孟烬一进这个家门,夏捷就指桑骂槐,拿难看脸给我瞧!”孟云房说起来气咻咻的,趴在水龙头下喝了一气儿凉水,说:“不说了,让你来散心的,倒给你说烦心事!你在这儿睡一觉,我出去找洪江谈个事,门不要关啊。”
庄之蝶迷迷糊糊正睡过一觉,就听见有人在敲门,以为是孟云房回来了,说:“门没关的,你进来嘛。”进来的竟是一个满脸厚粉的女人,眼睛极小,眉毛却画得老粗,在四顾了房间后,问:“这里有个姓孟的吗?”庄之蝶疑惑:“你是谁?哪儿来的?”女人说:“你就是?”就笑了,眼睛乜斜起来,一闪一闪地进了门就坐在他的床沿。庄之蝶赶忙要起来穿衣,女的按了按他,自己开始脱衣,说:“你真有福,自己也不跑路,在家等着,我还以为是个瘸子跛子!”衣服就脱光了,小腹上还戴了个魔力牌保元袋儿。庄之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骂天杀的孟云房真的从火车站那儿弄来了个暗娼!他瞧了这女的,身条儿一般,但屁股丰腴,那一条三角裤头极小极窄,后边甚至是一条线儿夹在肉缝里看不见的,而前边的中间却绣着一朵粉红莲花。
女的并没有脱了那裤头,说:“你怎么不抱了我上去?说的是一个小时,到了时间,你完没完我可是就完了的。”说着一揭被儿坐进来,在被窝里脱裤头。庄之蝶一时也不知怎么个处理,便说了:“你那裤头上绣这么红的莲花,让我瞧瞧。”也揭了被子。女的已脱了赤光,却把双腿紧紧夹住。庄之蝶想:这种女的也知道害羞的。倒生出邪劲儿来,要掰那双腿,掰开了,她说:“你不要看,快来吧!”庄之蝶还是看了,一看却傻了眼,女的那里生满了许多小疮疔,几乎有一处已经溃烂,立即猜想这是患有那种性病的吗?心里顿觉恐惧,就把她掀下床去,让她把衣服穿了,拿三十元扔过去,说:“好了,你还有生意的,你去吧。”女的却无声地掉泪,拾起了三十元,看了看,又把三十元放在了床沿,说:“钱已经有人给了。我原本路上想好还要向你再要钱的,来见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动心的人,我心里说今日我才不一个小时就走的,我和你玩两小时三小时钱也不要的。谁知你看不上我,还要付我钱,我不要的。”说完穿好衣就走出去了。
庄之蝶再也睡不着,倒觉得这女的可怜了。不一会儿孟云房进来,说:“就这么快的,那女的怎么哭哭啼啼的?”庄之蝶骂道:“孟云房,你这个大嫖客,你怎么真的就能叫了一个来见我?”孟云房笑着说:“解解你的烦嘛!我是没那个劲头了,也没多余钱,烦恼也没你多。你瞧瞧,那个王主任有拳击手套、沙袋,我也有了一套,这就够了,现在人有了钱,谁不去玩玩女人的,这类街头上碰着的娼姐儿不让你投入感情,不影响家庭,交钱取乐,不留后患,你倒来骂我?!”庄之蝶说:“你也没看看她成什么样了?烂成那么一片,你要我得性病吗?!”孟云房连呼可惜四十元了,随后哈哈大笑,说庄之蝶没那份命。偏偏一次,一次就遇上个烂货!庄之蝶说:“你让她把我的觉耽搁了,心也弄乱了,你就得再陪我。你说有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要去看看。”孟云房说:“哪儿有你没去的地方?去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吧,你又不去;去中南海吧,我又没那个本事!”却突然叫道,“当子,你知道不?!”庄之蝶说:“什么当子?”孟云房说:“我说你没去过,真的没去过!咱们就去玩玩吧。”
孟云房并不骑自行车,坐了庄之蝶的“木兰”,指点着路,一直往城北角去。那里是一个偌大的民间交易场所,主要的营生是家养动物珍禽,花鸟虫鱼,包括器皿盛具、饲养辅品之类。赶场的男女老幼及闲人游皮趋之若鹜,挎包携篮,户限为穿,使几百米长的场地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好一个热闹繁华。庄之蝶大叫:“这就是当子呀?!”孟云房说:“别叫喊出来让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这里当子俚尚诡诈,扑朔迷离,却是分类划档,约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么角色儿都有。”两人就走了进去。果然商贾掮客及小贩摊主呼朋引类,恪守地盘,射界之内,你打鼓我吹号,绝少瓜葛。他们先进的鱼市,每个摊前横列了硕大的玻璃缸,缸尽为金边镶条,配着气泡装置,彩灯倏忽闪烁,水草交映生辉,肢体飘逸的热带游鱼细鳞披银,时沉时浮。
庄之蝶看了几家,喜欢地说:“这鱼倒快活,它不烦恼哩!”孟云房说:“买不买?买一缸回去,你人也会变成鱼的。”庄之蝶笑了笑,说:“人在烦嚣中清静,在清静中烦嚣。在这儿看鱼羡鱼乐,待买几尾回去,看着人不如鱼,又没个分心卖眼处,那才嫉妒得更烦的。”从鱼市过来,便是那蟋蟀市。庄之蝶家里是有着上辈人留下的几个蟋蟀罐儿的,他也曾在城墙根捉过几只玩过的,但从未见过还有这么多讲究的瓦罐。拣一个蟹青色的罐儿在手里看了,罐围抠花刻线,嵌有“金头大王”、“无敌将军”字样,迭声叫绝。卖主笑脸相迎,直问“来一个吧”。两人只笑而不语,卖主就平了脸面,拨了手道:“二位让了地方,不要误了生意招人嫌弃。”遂又拱手作揖问候新来的两位汉子,且捧了一罐,口唤:“天赐神蛩!”那两位果然俯了身去,揭顶观貌,喜皮开颜。问其价码,卖主卸下草帽,两只手便伸了下去。那黑脸汉子瞠目结舌。卖主就说:“你再看看货色嘛!”把虎贲枭将不偏不倚拨入碗大斗盒。
庄之蝶和孟云房也头歪过去,一时众人屏声敛气,霎时“笃”声顿起,两下钳咬在一起,退进攻守颇循章法。一只狡黠非常,佯败诈降,却暗度陈仓,奇袭敌后。看得庄之蝶一尽儿呆了。孟云房扯了他衣襟说:“你倒迷这玩意儿?”庄之蝶说:“你知我刚才想什么了?”孟云房说:“想什么?莫不是可惜那女人是生了烂疮……”庄之蝶说:“我想人的起源不是类人猿,而是蟋蟀变的,或许那蟋蟀是人的鬼之鬼。”孟云房说:“那你没问问那条胜虫是几品衔的?”两人又逛了狗市,庄之蝶倒看上一只长毛狮儿狗的。这狗儿豹头媚目,仪态万方,一见他们倒坐了身子直用两只前爪合了作揖。庄之蝶不禁说了一句:“瞧这眉眼几分像唐宛儿的。”孟云房笑说:“你喜欢唐宛儿的,怎不买了送她?但若要我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的,不如到花市去看看,买一盆美人蕉送她。
她家怎么连一盆花也没有?”庄之蝶说:“别提花的事,让我又害头痛了!咱以前那么好的一盆异花都没保护得住,还买什么美人蕉不美人蕉的?况且我也问过她怎么家里不栽些花,她说她凡是栽花,花都活不长,是花嫉妒她,她也嫉妒花的。”孟云房说:“这小骚精就爱说这类话显夸自己?女子都有这毛病,夏捷常对我说某某对她有意思的,某某又给她献殷勤了,全是在向我暗示:你不爱我可有人爱呀!我就说,那好嘛,谁要再给你针眼大一个窟窿,你就透他个碗大的风进去!她就气得抹眼泪水儿。”庄之蝶笑了笑,却转了头四处张望,问:“这里有没有鸽子市?”孟云房说:“你要养鸽子?”庄之蝶说:“飞禽里边我就爱怜个鸽子,倒想买一只送唐宛儿。”孟云房笑了:“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她的意思。”庄之蝶说:“怎么是她的意思?”孟云房说:“她家没有电话,你们要用鸽子传递消息的。”庄之蝶说:“就你才有这鬼点子!”孟云房就领了庄之蝶去了最南头的鸽子市上,挑选了好多只,捏脖颈,捋羽翅,观色泽,辨脚环。孟云房说:“你这是为她买鸽子的,还是给你选妃子的?!”终选中一只,欢天喜地回来。夜里就还睡在孟云房家,没回文联大院去。
唐宛儿得知了周敏和庄之蝶意见闹翻,心里恨着周敏却又不能恶声败气地骂他,只是劝说周敏不必为此事伤了和气,就是庄老师不顾及了你,使你不能再在杂志社待下去,饭碗丢了,这饭碗也是人家先头给你的,再说人家树大根深能与景雪荫抗衡,若惹得他生分开了,这官司是赢官司也必要输的。说得周敏心气安静,没有一句可反驳的,却只是拿出埙来低低地吹。周敏是打开一个笔记本,一边看着上边,一边吹的,吹出奇奇怪怪的音调,唐宛儿听不懂。等周敏吹累了,出去街上溜达了,唐宛儿翻了笔记本来看,笔记本上并没有曲谱,而是一首周敏所作的诗:
我走遍东西,寻访了所有的人。我寻遍了每一个地方,可是到处不能安顿我的灵魂。我得到了一个新的女人,女人却是曾和别人结过婚。虽然栖居在崭新的房子里,房子里仍然是旧家什。从一个破烂的县城迁到了繁华的都市,我遇到的全是些老头们,听到的全是在讲“老古今”。母亲,你新生了我这个儿子,你儿子的头脑里什么时候生出新的思维?
唐宛儿这才知道周敏是看着这诗而胡乱地吹他的埙,不免也替他浩叹一声,落下一颗大的泪珠来。但她不满了诗中的“我得了一个新的女人,女人却是曾和别人结过婚”的话,心想:你现在竟嫌弃了我是结过婚的,难道我结过婚的事你先前不知道吗?我为你把那一个安稳的日月丢了,你却一直心里对我这个看法?!越想便越生气,要等着周敏回来论说个明白。这么气咻咻在窗前坐了,却又想:罢了,罢了,我既然已从心上没了他,何必和他致气论理,若我们闹翻,他要破罐子破摔,就也全不顾了这场官司,说不定在法庭上要胡乱说一通,岂不把庄之蝶就坏了?想到这里,这妇人便把那笔记本藏了起来,要等着某一日时机成熟,或是他周敏发觉了她与庄之蝶的事,两人最后闹分裂了,拿出笔记本来就是她反击的一个口实的。
于是,就偏又将那面放置在床头柜上的铜镜子镜鼻上拴了头绳儿,高高悬挂在客厅的正墙上。但是,为了目下安稳住周敏,她就去找了孟云房来说道理。孟云房答应得很爽快,且抱了鸽子来,也就对周敏说:“庄之蝶哪里是生气了,他讲那番话还不是为了把官司打赢?他平白无故卷进这场官司,是别人早站出来要告你的了。现在人家和你站在一起,把一个好端端的情人也成了仇敌,你还生什么气?你瞧瞧,他哪里是你这小心眼,他还买了鸽子来送你们。”唐宛儿抱了鸽子,就把鸽子贴在脸上。鸽子的白羽正好和那脸色相配,衬得她的一双眼睛越发黑幽,鸽子的一只红嘴越发艳红。妇人说:“孟老师,你说我白还是鸽子白。”孟云房说:“你知道我是一只眼,我能看了什么?改日你庄老师来了让他瞧瞧,他眼毒哩!”妇人脸就微醉,却说:“孟老师,你刚才说的,景雪荫真的是庄老师的情人?”周敏就说:“你好啰嗦,问那么多干啥?!”
妇人得了鸽子,明白是庄之蝶专为她买的,又得知在当子里给谁也没再买什么,就心花怒放,没人时想许多好事,自此更每日立于穿衣镜前打扮自己,打扮打扮了,自己就冲自己一个媚笑,轻声唤道:庄哥,我给你笑哩!便不能自控,用手满足一番。周敏这期间也向她要求过,她总是推托身子不舒服,等到实在没法推托,只催促周敏往快些,然后用水反复去洗。周敏说:“你越来越没了?”妇人说:“年纪大了嘛。”周敏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你才多大年纪?”妇人笑笑,却说:“我倒有个建议给你说的。你和庄老师有了那场不愉快,咱是不是请了他过来吃吃茶饭,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低个头主动些,庄老师就不会计较你了。”一句话说得周敏又陷入官司的愁苦中,支支吾吾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坐到院中扇扇乘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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