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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与曹氏后门不远。热天一处儿说话,早与开银钱铺的储对楼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头地藏庵尼姑法圆香堂观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所以一说谭宅请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满意。春宇那里知道,他与侯先生早已是干连襟呢。
且说腊尽春来,到了正月初四日。王春宇与那同社的人,烧了发脚纸钱,头顶着日值功曹的符帖,臂系着“朝山进香”的香袋,打着蓝旗,敲着大锣,喊了三声“无量寿佛”,黑鸦鸦二三十人,上武当山朝顶去了。撇下曹氏,到初十备下席面,叫隆吉头一日对说,请了萧墙街姐姐,侯先生家师娘董氏,银钱铺储家云氏,地藏庵尼姑法圆。那日,各堂客及早到了,随后王氏也坐车来到。席面中间呼姐姐,唤妹妹,称山主,叫师傅,好生亲热。这曹氏有意作合姐姐家请侯先生坐馆,早提起他舅年前的话,董氏早粘住王氏,极其亲热依恋,法圆、云氏,你撺掇,我怂恿,一会停当了。法圆便拿过新颁大统书,说:“我爽利为菩萨看一个移徙、上学的好日子。”恰好二十日就是“宜上官,冠带,会亲友,入学,上梁,安碓碾”的吉日,十九日便是“宜移徙”的好日子。王氏道:“师傅也识字?”
云氏接道:“庵里门事,也顶一大家主户,他不识字,也顶不祝”法圆向王氏道:“菩萨,我行常在宅上走。”王氏道:“我怎没有见你?”法圆道:“我一年两次到宅上。五月端阳送艾虎,腊月送花门儿。老山主见了才是喜欢哩,不等坐下,就拿出一百钱,说:‘你的事忙,休误了别家。’我也事忙,就没有到后边看看菩萨。”王氏道:“师傅再去俺家,从后胡同进后门去,不用走前门。”法圆道:“阿弥陀佛!等董菩萨迁过去,我一总儿去罢。”席毕,大家分别,曹氏又与王氏订了十九日赶车来接的话。”
却说王中见新正已过,小主人日日在门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灯笼,晚上一定放火箭。况且省城是都会之地,正月乃热闹之节,处处有戏,天天有扮故事的。小主人东瞧西望,王中十分着急,日日向孔宅求这请先生的话。孔耘轩打算,惟有程嵩淑学问博洽,经史淹贯;虽说好酒,却是他天资超逸,目中无人,借此以浇块垒,以混俗目的意思。几番商量,却有三分吐口之意。耘轩与王中说:“程爷有几分肯依,过一二日来讨回音。”
那料王氏到了十七日,着新雇的小孩子双庆儿,到账房阎相公那里,取一个请先生的帖,差王中送到曲米街侯先生家。
这王中如梦里一般,不知来由。到堂楼前一问,王氏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方知道初十日早已说明,是供给粮饭,后门一处小闲宅子,是先生住的。这王中心中有三分疑——疑这侯先生未必尽好。却也有七分喜,喜这小主人,指日便有收管约束。
只得遵主母之命而行。东街投帖时,路过文昌巷,回复了孔耘轩。单等十九日搬取家口,二十日上学。
这是一个隔行的经纪提起,一个抖能的婆娘举荐,尼姑择取的日子,师娘便当了家子:这侯先生也就可知。
原来侯先生名冠玉,字中有,也忘了他是那县人。也是一个秀才,也考过一两次二等。论起八股,甚熟于“起、承、转、合”之律;说起《五经》,极能举《诗》《书》《易》《礼》《春秋》之名。因为在家下弄出什么丑事,落了没趣,又兼赌债催逼难支,不得已,引起董氏,逃走省城,投奔他的亲戚,开面房的刘旺家。刘旺与他说了本街三官庙一个攒凑学儿,训蒙二年。只因做生日,把一个小学生吃得酒醉了,只像醉死一般,东家婆上三官庙一闹,弄的不像体统,把学散讫。刘旺央同王春宇从中说合,这东家说“他纵惯学生”,那东家说“他不守学规”。说合了两三天,聊且一年终局,来年各寻投向。所以春宇前日在王氏面前,信口提出侯先生三个字,后来又不想深管。今日竟坐了碧草轩西席。
果然“新来和尚好撞钟”,镇日不出园门。将谭绍闻旧日所读之书,苦于点明句读,都叫丢却;自己到书店购了两部课幼时文,课诵起来。还对绍闻说道:“你若旧年早读八股;昨年场中有两篇俗通文字,难说学院不进你。背了《五经》,到底不曾中用,你心中也就明白,时文有益,《五经》不紧要了。即是娄先生,听说他经史最熟,你看他中式那文章,也是一竿清晰笔,不惟用不着经史,也不敢贪写经史。我前日偶见孔耘轩中副榜朱卷,倒也踏实,终不免填砌,所以不能前列也。总之,学生读书,只要得功名;不利于功名,不如不读。若说求经史,摹大家,更是诬人。你想古今以文学传世者,有几个童生?不是阁部,便是词林,他如不是大发达,即是他那文章,必不能传。况且他们的文字俱是白描淡写,直与经史无干。何苦以有用之精力,用到不利于功名之地乎?你只把我新购这两部时文,千遍熟读,学套,不愁不得功名。我看你这面容,功名总在你祖、父上,只是眉薄,未免孤身。鱼尾宫微低,妻亦宜硬配。人中却最饱满,将来子女还要贵显。”又问绍闻道:“你记得你的生年、月、日、时么?”绍闻道:“我属鼠哩,五月端午生,不知是啥时辰。”侯中有想了一想,唧哝道:“鼠是子,五月是午,子午俱是桃花煞入命,原主淫讹,在文人亦主才华,但不知时辰不作准。你下学时,可问你母亲,说明白,好查干支。这命运是最当家的。”又问绍闻道:“你住这宅子,宫星配偶,是经先生们看过的?”绍闻道:“不知。”
中有把头微摇了一遥又说道:“阳宅是养命之源,阴宅乃定命之根。宅子还不甚关紧,你的祖茔在何处哩?”绍闻道:“在城外六七里。”中有道:“待晴暖日,我去看一看。他们那些风水家,都是云客,不通文意的人,卜则味雪心赋》、刘伯温《披肝露胆经》,他们如何能读成句?二十四山山向水法,谁能分的清楚!”
这端福下学时,把这话学说一遍。王氏喜不自胜。饭后叫王中把二门外厦房安置酒盘,叫绍闻到学中请先生看八字,到后厦坐。
绍闻依言。不一时,中有随绍闻到二门外。绍闻驻足,让先生进厦。中有指二门内房屋,问:“共有几间?”绍闻未及回答,只见赵大儿搬着漆椅,依稀欲出。中有见有女人来,遂进门去,说道:“宅子如此宽绰。”王中酌酒,绍闻把盏。未及三爵,王氏自二门内出,赵大儿负椅子,放在窗外。中有饮酒中间,亦觉窗外有人动止,料是主人翁内主也。绍闻说:“酒似不暖。”中有道:“不吃了。”问了绍闻的生年、月、日、时,中有掀开三寸宽,四寸长,小黄皮《百中经》披阅。说道:“初七日才芒种,尚属四月生人。这便无子午相冲;冲则主破伤。我前此看你的面相团聚,料无破损八字,今竟果然。这是天地间内外向孚之理,断断不易的。”又查出日时干支,大声道:“好!好!这才是入格会局的大八字,这是真正飞天禄马格!”何为学堂,何为贵神,逐一细说一番。次看运行,说道:“你是顺行运,去五月节两天,收作一岁运,一岁十一岁,十二岁运就极好。明岁,后岁,流年更好,一定是游泮的。你十六岁,科分更好。总是这个八字,得这运行,即不联捷,总不出二十二岁,必中进士。后运且俱系佳境。你既从我读书,我岂奉承你?看来这是一二品之命,妻、财、子、禄俱旺,更喜父母俱是高寿。”
这一席话儿,说的端福也不认的自己了,居然是左相甘罗,国初解缙。这王氏心满意足,喜的欲狂,忍不住在窗外说道:“先生极高明。命虽是好,还要烦先生指教。”中有便立起身问道:“是谁?”绍闻道:“我娘。”中有道:“老嫂在此,不知道,我还不曾见礼。”王氏道:“不敢,不敢。学生费先生气力。”中有便坐下道:“令郎这命,将来老嫂夫人要享一品诰命哩。”王氏道:“先生肯用心教训,先生也是享名有福哩。”便叫王中再烘酒去,自己与赵大儿往后去讫。
王中又与先生酌酒,中有道:“王中,你的地阁极方圆,日后大有出息。待绍闻居官发财时,可叫为你捐个小官儿做。”
王中半声儿也不应。饮酒闲谈,至将下晚学时,方回碧草轩上去。王中以目送之,真咄咄怪事也!这正是:
去岁庙前颜色旧,今年轩上子平新。
侈谈**池中物,恐是邯郸梦里人。
这王氏自此深服侯先生,几恨相见之晚。向绍闻道:“你爹在京有书来,与你丈人要先生。我与你舅请这侯先生,就是你爹回来时,也是喜欢的。”次后看坟宅,说阴阳,王氏病风丧心,敢于胡闹;侯子曲意先迎,兼能悦容。一宗宗打入王氏心窝里,信真这个学问,上通天文,下察地理;这样先生,天上少有,地下难寻。这绍闻也觉娄先生严明,不能少纵,不如这先生松活。所以根本既固,外物不能摇夺,侯冠玉在碧草轩上,得终三年淹也。不然为子择师,极重大事,孝移易箦时,岂无顾命;娄孔诸人,皆是父执,岂甘听绍闻之自为哉!这是后话且休说。
却说侯冠玉起初一月光景,还日日在学。后来隆吉儿因爹烧香不在家,只得在铺子里写账。及春宇回来时,伙计们俱夸隆吉儿精明,上账明白,情愿一年除十二两劳金。春宇是生意人性情,也觉着远水不解近渴,也就没叫上学。这福儿一丝不线,单木不林,也觉读的慢懈。侯冠玉渐渐街上走动,初在各铺子前柜边说闲话儿;渐渐的庙院看戏,指谈某旦角年轻,某旦角风流;后来酒铺内也有酒债,赌博场中也有赌欠;不与东家说媒,便为西家卜地。轩上竟空设一座,以待先生。这个缘故是怎的?原来人于书上若无心得,坐在案头,这个“闷”字便来打搅;胸中若无真趣,听见俗事,这个“乐”字早已相关。
也无怪侯冠玉如此。只是端福落得快活,今日从先生赶会,明日从先生玩景。不然,便在家中百方耍戏。这王氏却也落得心宽,省的怕儿子读出病来。惟有王中心中,暗自着急,却也无法可生。这正是:
一支迅船放水滨,忽然逗留滞通津;
橹迟縴缓因何故?换却从前掌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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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却说侯冠玉偷惰纵学徒,尚是后日的事。谭孝移写家书时,只虑内人糊涂,不能为子择师,尚不知请了侯冠玉,一变至此也。
一日,正在读画轩上暗自踌躇,忽听德喜儿禀说:“柏老爷到。”孝移急出相迎。只见虾蟆夹个拜匣,扶着柏公,径上轩来。为礼坐下,柏公叫道:“虾蟆拿拜匣来。”虾蟆将拜匣递于柏公。柏公揭开,取一个红单帖,捧与孝移,说道:“明日奉邀过午一叙。”孝移接帖在手,看是“十五日”三个字,下写“柏永龄拜订”,急忙深深一揖,说道:“多承错爱,但领扰未免有愧,辞谢有觉不恭。”柏公笑道:“无可下箸,不过奉邀去说说话儿,不敢言席。惟祈早临为幸。”孝移道:“不敢方命。”柏公道:“弟的来意,怕明日有拜的客,或有人请酒,所以亲订。总之,明日不闲,就再迟一日也不妨。因小价愚蠢,说不明白,所以亲来。”孝移见情意恳切,说道:“明日径造,不敢有违。但这盛价老实过当,可称家有拙仆,是一乐也。”柏公道:“做官时原有一两个中用的,告休之后,他们自行投奔,另写荐帖,跟新官去了。这个是舍亲的一个家生子,舍下毫无别事,借来此人,却也甚妥。总之官余无俗况,却也耳目清豁。”孝移见柏公吐嘱清高,愈觉心折,已定下明日早诣之意。忽虾蟆说:“家中问老爷吃饭,是在家么,是在书房?要在书房,就盒子送过来;要在家里,就在厅上摆饭。”
柏公道:“在家里罢。”起身告辞,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把着虾蟆肩臂。孝移要送,柏公不肯。孝移叫德喜儿跟着招驾,怕有泥滑着。柏公藉点头以为回揖而别。
到了次日饭后,虾蟆拿个速帖儿,放在桌上。说道:“谭老爷呀,俺老爷叫你过去说话哩。跟我来罢。”孝移笑道:“我就过去,你在门上等着。”虾蟆喜喜去讫。孝移更衣,随叫德喜儿跟着,向北院而来。
柏公听说客到,躬身曳杖来迎。进的大厅,为礼预谢,柏公那里肯依。内边捧出点茶,主客举匙对饮。柏公道:“虚诓台驾。料老先生也未免客居岑寂,请到这边散一散儿。”孝移俯首致谢,因见天然几上炉烟细细,两边有二十余套书籍,未免注目,想到是柏公的陈设。柏公起身到书边笑道:“这几部书,是弟送老先生的。”孝移急到几边说道:“家藏何敢拜惠。”
柏公道:“这几套诗稿、文集,俱是我伏侍过的大人,以及本部各司老先生,并外省好友所送。做官时顾不着看,不做官时却又眼花不能看。今奉送老先生,或做官日公余之暇浏览,或异日林下时翻披。宝剑赠于烈士,伏望笑纳。”孝移作揖谢道:“何意错爱至此!”柏公道:“不错之至。弟年逾八十,阅人多矣,惟老先生毫无一点俗意儿。”孝移道:“生长草野,今日才到首善之区,纵然看几本子书,总带龌龊之态,何能免俗呢?”柏公道:“俗之一字,人所难免。黄山谷曰:‘士夫俗,不可医。’士即读书而为仕者,夫即仕而为大夫者。这俗字全与农夫、匠役不相干。那‘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八个字,黄涪翁专为读书人说。若犁地的农夫,抡锤的铁匠,拉踞的木作,卖饭的店家,请问老先生,曾见他们有什么肉麻处么?弟做一个小官儿一二十年,见的人非少,那居心诚实,举止端方,言谈雅饬,令人钦敬羡慕的,原自不多。若说起俗来,弟之所见者,到今日背地独坐,想起他的名子,也就屈指无算,却又不敢想他那像貌、腔口。”
谭孝移是个谨密小心人,见柏公说话狠了,就于书套中取过薛敬轩夫子书来看一两行,检着疑团儿问柏公,无非打个混儿,望柏公别开一个议论。谁知这柏公老来性情,谈兴正高,伸着两个指头,又说起来道:“如今官场,称那银子,不说万,而曰‘方’;不说千,而曰‘几撇头’。这个说:‘我身上亏空一方四五,某老哥帮了我三百金,不然者就没饭吃。’那个说:‘多蒙某公照顾了一个差,内中有点子羡余,填了七八撇头陈欠,才得起身出京。’更可笑者,不说娶妾,而曰‘讨携;不说混戏旦,而曰‘打彩’。又其甚者,则开口‘严鹤山先生’,闭口‘湖楚滨姻家’。这都是抖能员的本领,夸红人儿手段。弟列个末秩,厌见饫闻。今日老朽谢事,再也没这俗谈到耳朵里,也算享了末年清福。”这孝移本是个胆小如芥,心细如发之人,不敢多听,却又不能令其少说。无奈何又拣了一部杨文靖的奏疏,另起一个问头,这柏公才转而之他。
谈兴正高,只见虾蟆手提一条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饭罢?”柏公点点头儿,说:“热酒来。”女婢手托一盘油果、树果,荤素碟儿,站在屏柱影边,虾蟆一碟儿、一碟儿摆在桌面。柏公叫移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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