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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辉记得过完新年,那些姿容清秀出挑,性格活泼机敏的,都被选进了“客堂”。“客堂”是全山的门面,供奉自然最好。她们形容本美,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新茶糕点,更加矫情而获百利,娇气惹人怜惜。人前人后,占足了体面。
他当时十分艳羡:“都是贫穷子弟,可模样不同,命也不同,真是造化弄人!”
潇璇就笑他:“你羡慕什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美的人儿,过了花信年华,也要放下山去。小姑娘家仗着年轻漂亮,整天做梦,正经人家,自然看不上。将来都得给人做姬做妾,没一个有好下场!”
容辉一想也是:“以色事人,终究落了下乘。”如今见纤竹和蕊香与药相伴,就觉得少女应该如此,将来气如幽兰,清心怡神,必能得个好归宿。
他走到药园时,辛妈妈正领着两个少女翻土播种。三个人都盘着一样的圆髻,穿着一样的短褐长靴,蹲伏田中,举止轻捷,春光中十分可人。
容辉走上去问:“山上这么冷,不盖暖棚,能发芽吗?”说着接过辛妈妈的铲子,帮着翻土。
“药材不比白菜,长得慢也不打紧,只要是自然长大,就不失药性。”辛妈妈笑着说:“看这气候,只怕等过了清明,才能破土抽芽。”
山上天气清凉,播种也不赶农时。容辉值班时勤背药理,有空就往药园帮忙。用功一月,堪堪认清了上百味常用草药。
阳春融雪,惊雷叱喝,和风细雨,万物萌苏,正是仲春时节。针线房刚刚发下春裳,男装是细麻直裰,女装是细棉半臂。阴雨天中,少女们相互串访,讨论针线刺绣。
山上风光迤逦,正宜种茶。山阴处早辟了茶园,由专人看守。“明前”“雨后”是采茶时节,寮房又专挑出模样周正,冰清玉洁的少女,在烟雨蒙蒙中以口采茶,称为“口香茶”。少女们采一斤茶,能另拿一两银子。一时间莺舞蝶飞,十分热闹。
这日天刚放晴,下午又归容辉和万荣当班,楼上则归张大夫坐堂。容辉学了个乖,自觉拿出牛皮纸,背过身去包红糖。万荣又用胳膊撞他:“你说绣什么花好?”她才洗了头,春风中还有淡淡发香,不待回答,已如数家珍:“牡丹太富态,我怕衬不起来。”“梅花又太消瘦,显得我多淡漠似的。”……
山上惯例,执事每年四套常服,管事每年十二套常服。少女们正值花样年华,每年只有一套春裳,自然分外珍惜。春衫又是素面,若要镶花着绣,还得自己动手。于是每当春裳下来,自有一番热闹。
万荣自拿到春裳,逢人必问,显得十分谨慎,容辉已被问过三次。他完全不能理喻,不由腹诽:“头发长,见识短。”正觉无措,忽听有人应声:“春天万物生发,山上花期又晚,正襟上绣花不免过于妖艳。你性子活泼,为人磊落,倒和郁金香相配。不如用郁金香打袖边,你看怎样?”语声和缓,悠闲淡雅,正是潇璇。
她也穿着青棉半臂,左襟上却多蹩了一朵百合。英姿佼佼,雪袖飘飘,恍若云裳仙子。她也穿着百褶长裙,裙角却绣着一圈花瓣。款款迈步,恍如踏红而来。
潇璇的装束,总是在简约中透着精巧,在端庄中透着别致。她既是掌门弟子,又生得年轻美丽,自然广受少女追捧。万荣转过身来,竟似摘到了夜空星辰,满心激动,眸光璀璨。
潇璇常常下山走动,心胸渐开,又见多识广,已不放在心上。这时在容辉面前,却微觉拘束。她向万荣微微颔首,又吩咐容辉:“你跟我来!”语声悠悠,透人心扉。
故人越走越熟,朋友越见越老。容辉每见潇璇一面,却觉得她全身都是新的。未及多想,见她走上楼梯,心里不由一突:“不好,阿姐病了!”忙放下红糖,快步跟上。
万荣的目光早顺着潇璇去了,见容辉跟去,就倒了两杯茶,一手握着托盘,一手提裙跟上。纤足击地,“噔噔噔……”连声响过,人已上到二楼。
楼上也是三间建制,楼梯口在南,独占一间。张大夫在中间坐诊,正和潇璇客套:“老夫得蒙姑娘照顾,如有所命,担当尽力而为。”他年过半百,兼任医房管事,还拿着十两纹银的月例,算是供奉中的头一份。
万荣撩帘而入,见潇璇端坐椅上,姿容闲静,如座云端,让人肃然起敬。她不敢多看,轻轻端上两杯茶水后,又躬身退下。回身时睃了容辉一眼,见他身姿如松,还侍立在旁,心中好生羡慕。
潇璇端起茶碗,拿盅盖拨开面上浮叶,轻啜一口,不由赞叹:“今年雨水足,茶也嫩得多。不过我听说张老爱喝红茶,是吗?”
“人老了,受不住新茶!”张大夫须发皆白,本显得十分苍劲,如今头戴克丝纶巾,身穿蓝绸直裰,又生出几分光采。他靠坐太师椅上,含笑应承:“不喝茶,没精神。喝了茶,睡不着,第二天更没精神。老喽,不中用了!”
潇璇不动神色,顺着他的话说:“红茶纵能防老,也防不住思亲之情。张老每年都封银子回去,这些年来,家里也该添丁进口了,山上的供奉可还够用?”
他吃穿嚼用都在山上,除了十两月例,每年还拿三十两供奉。时下国泰民安,五口之家要过得殷实,每年也不过二十两纹银。可儿子成亲,要置地建房,还真不够。这时听潇璇主动开口,不免有些犹豫:“好儿不争爷娘产,好女不穿嫁时衣,家人平安康泰,老夫知足了。”
张老家境窘迫,本是江湖游医。漂泊半生,平生只愿在府城开堂坐诊,做有体面的大夫。上山十年来,攒够了银两,就求到了潇璇跟前。
张家租门面,进药材,拜把头,抚闲帮,都是潇璇打的招呼。她来前又问过号房:“张老夫人在家含饴弄孙,长子而立,刚纳了一房小妾。次子新婚,家中置了二十亩良田,在乡下守业。”眼见张老神色不定,心道果不其然,就劝张老:“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也不必挂心。况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都给全了,也算对祖宗有个交代。我给您推荐个人,每年十五两束脩,再加四季常服一套,怎样?”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世间有三大行当,也是越老越香,所以经久不衰。一是账房,账算多了,好帐坏账都会做。二是状师,案办多了,活人死人都能判。三是大夫,病看多了,疑难杂症都能诊。
张老眨了眨眼,还在运量。容辉却下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潇璇。“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若只在山上治个头疼脑热还好,若给人治伤解读,无异于跳进‘是非窝’里。若被杀人灭口,或许临了还蒙在鼓里。”
潇璇眉心微胀,侧头看了容辉一眼。眼神光风霁月,透着磊落安闲。容辉心悦臣服,又觉得自己想偏了,忙踏上一步,恭恭敬敬地给张老作了三个揖,喊了声:“张师傅!”又转身下楼,冲了杯红茶上来。
张老微笑颔首,勉励容辉:“细心周到,孺子可教!”
潇璇又和张老说起春季的养生之道,契阔半晌才走。容辉和万荣送她出门,潇璇看着万荣微微颔首,又吩咐容辉:“你随我来!”容辉应了声“是”;垂首跟上,看得万荣满心羡慕。
潇璇盈盈迈步,转过药房,沿花径直去西苑。春光灿烂,暖风醉人。路旁五丈一楼,十丈一院。或是在茂林修竹之间,或是在绿树琼英之外。
容辉跟在后面,不自觉伸了个懒腰,又见潇璇步履轻盈,风姿绰约,更加赏心悦目。待到没人处,不由快走两步,追上去问:“姐,你认识张师傅?”
“当年在陈都时,一次师父生病,不敢去请大夫。我恰好碰见他,就请他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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