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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铺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摆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饰鲜明的仆妇。早见公公、婆婆在中堂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襇衫、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酸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他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便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下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唱跪拜仪节行礼。
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只听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闺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拉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孙,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合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他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他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他分过个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闲话休提,说书要紧。却说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招护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到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合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个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他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嬷嬷、戴嬷嬷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绾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儿绾在何小姐右手。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鎏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伏以: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耦。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彩帛,掌灯送入洞房。“礼成,礼生告退。
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抱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止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廊东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爇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圝宝砚。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他,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合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盒,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衣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
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一时大礼告成,他便合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托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捉住,说:“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也就尽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乡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再讲,竟顾不得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的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郎,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祥’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郎’给他敷的份,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上前按着他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嬲的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得。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兄台,不差啥点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位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合张姑娘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嬷嬷、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众人也不听他,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他只顾上头扎煞着两只手拦众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他小脚儿上,只见他皱着眉裂着嘴,抱着脚嚷道:“嗳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啥!”
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的横着两只胳膊护住姑娘。
他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他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他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了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嬷嬷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三个月的双身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合安老爷在外面早已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还席,合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但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的,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便到东书房睡了。安老爷就托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合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
却说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不教他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嬷嬷,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下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嬷嬷说:“嬷嬷,你快把娘请来,说我想他老人家了。”
戴嬷嬷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他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他正为他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他这点“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他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觉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教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到人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儿,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这小金凤儿,虽说我只比他大两岁,我可合他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他?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他万一撒开了一怄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合他说甚么?”
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合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个牢不可破的主意。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铁了。要问他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合他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他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他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话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他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连《天雨花》上的左仪贞他也不知道不成?
话休絮烦。却说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陪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了,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他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姐也喝的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合他欢天喜地的闲谈。
正谈的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合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合三人说道:“咱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合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合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不提。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儿上首坐了,他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烟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儿,便合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合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恩,岳父、岳母的默佑,也亏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的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合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合他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讪来了呢?”姑娘仍是瞅着他笑笑,不合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说着,便叫两个嬷嬷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今日是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羞羞惭惭,不甚得劲儿。
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他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他坐在床沿上合他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他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整,便嚷起来道:“嗳?那你可是白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合他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完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靸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嬷嬷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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