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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蔚秋不大懂法律条文,范家的领头律师是个英国老爵士,风度很是礼貌周到,说舒蔚秋尽可以自请律师,确认过内容再签字也不迟。舒蔚秋便收起了文件,又留他们用了晚饭再走。但人家也看得出,他这单身公寓根本不适合留客吃饭,便客气地婉拒了。
他送他们到门口,安德烈说道:“我们住在花园酒店的顶层,你看好了文件就打电话说一声,我会派人来取。”舒蔚秋说道:“知道了。”
电梯开到这一层了,律师秘书们都走开了。那杜子华是坐人力车来的,也赶着下楼去叫人喊车。满满一电梯的乘客一起下去,只剩下安德烈还站在门口,两只手慢慢地戴上黑色皮革手套。
舒蔚秋顶住门靠在墙边,默默看着他宽阔的肩膀逆着走廊的黄光,肩膀边缘描出一条朦朦胧胧的金色光线。安德烈戴好手套,转过身来说道:“再见。”舒蔚秋说道:“再见。”
安德烈却不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舒蔚秋好像有些看不清他那双蓝眼睛了,低声道:“还有事吗?”安德烈忽然慢慢凑过来,两人的右面颊轻轻一贴,安德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舒蔚秋的面颊,紧接着换了一边,又亲了一下舒蔚秋的左面颊,然后他才拉开距离。
舒蔚秋怔怔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向他略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电梯还没回来,他步伐很快地走楼梯下去了。
舒蔚秋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无限放大,不断回荡,心头一阵迷茫。忽然毛毛在他背后叫道:“小舅舅。”舒蔚秋关上了门,回头说道:“怎么了?”毛毛直勾勾盯着他,说道:“你也是他的小舅舅吗?”舒蔚秋说道:“算是吧。”毛毛有些不高兴了,原来小舅舅不是他一个人的小舅舅,总觉得别人要把小舅舅抢走似的。
那天晚上,舒蔚秋送毛毛回到他姐姐家里。舒蕙月不免对他唏嘘了一番。舒蔚秋当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华人朋友,回国以后做了律师,他就请这位朋友帮忙察看文件。那位律师认为遗产的条款对毛毛非常公平,于是舒蕙月作为监护人替毛毛签了字。安德烈又亲自带了律师们来吉庆里拿文件,这次杜子华没有跟来。
那天下午,舒蕙月一见到安德烈走进屋来,只觉往事如潮袭上心头,眼眶不禁一下子红了。她引着众人进了厅里,大家看见范老爷的香案,也都按照中国规矩去敬了香。
办完正事,众人坐着喝茶谈话。一个年轻秘书无意间提起来,说安德烈少爷给了杜子华一笔礼金作为领路的答谢,杜子华对数目非常满意,似乎考虑着要回香港去居住。
舒蔚秋因为很反感杜子华的缘故,当时就皱了皱眉头,但究竟不是他的钱,他也没说什么。
安德烈没有跟大家坐在一起,独自抱着手臂站在窗边,外面院里夹竹桃花丛的阑珊花影照在他身上,使他英俊的脸上光影分明。他点了一支烟慢慢抽着,似乎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但舒蔚秋一露出不赞成的眼色,他就立即说道:“你们的表姑父不过是想要点钱,给他就是了,那也不值得什么。”
舒蕙月说道:“我有个学生的父亲在香港做生意,前两天和他家太太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也认识杜家,听说表姑父那老来得子的独苗少爷很不成器,杜家一大家子都搬回申城来了,只有那杜少爷还死活留在香港抽大烟、玩舞女,到处惹是生非,前两天还在俱乐部把一个英国人给打了,都闹上报纸了。难怪表姑父一大把年纪还要出来弄钱贴补家用。他要不赶紧搬回香港去,不知道他那宝贝少爷还要干出什么事来呢。唉,活活拖累了杜家的太太小姐们了。”舒蔚秋想到从前杜家的人和事来,也只有默然。
说着说着,天色渐渐黑了,今天天黑得格外早,满院风声瑟瑟,似乎要下雨。舒蕙月盛情挽留众人用饭。众人不好再拒绝一次,于是都留了下来。舒蕙月让兄弟陪客聊天,她一个人在厨房忙不过来,请了隔壁二房东的老妈子来帮忙烧菜。那老妈子上了年纪,口味有些迟钝,今晚的菜肉一味偏咸,安德烈吃得不多。舒蕙月很过意不去。
饭后,舒蔚秋把他们送到弄堂口,范家的车子早就来接了。安德烈对律师秘书们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外面散会儿步再回去。”一个华裔秘书忙劝道:“少爷仔细遇到人家劫道剥猪猡,还是让保镖跟着吧。”安德烈皱眉道:“怕什么?申城也不至于大街小巷都是黑帮流氓,又不是拍电影。”舒蔚秋说道:“我陪你到附近苏州河边走一走,然后送你回酒店去。”众人都知道当年舒蔚秋从强盗手里救下安德烈的事迹,有他陪着,众人放心乘车离去。
两人漫步走向河边,晚风吹在身上清凉舒适,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湿润水汽。弄堂里横七竖八摆着板凳竹榻,市民们都到外面来露天纳凉。安德烈跟着舒蔚秋穿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互相也不说什么。
到了苏州河边,夜色下河水漆黑如墨,两人沿着河浜默默走了一阵。安德烈在不远处迈步走着,舒蔚秋看见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就想起他第一次跟安德烈过夜,那时也下了大雨。
南洋、竹林、雨夜、纱帐里缠绵的两个年轻人……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安德烈忽然停住了脚步。舒蔚秋回头说道:“你累了么?”安德烈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露出不舒服的样子。舒蔚秋吃了一惊,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安德烈捂着肚子看向河面,低声道:“我胃里不太舒服。”舒蔚秋说道:“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快去医院吧。”安德烈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就是医生吗?”
舒蔚秋说道:“我手头又没有机器和药物。”安德烈垂下金色眼睫,说道:“我不要去你们那家医院,人太多的地方,我看了就难受。”舒蔚秋说道:“那么你去我那儿坐会儿,我找人给你安排头等病房,清净一些。”安德烈不语,就算作是默许了。
舒蔚秋当即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直奔医生宿舍。进了屋子,舒蔚秋把安德烈安顿在自己的床上,倒了一杯热水来给他喝,然后就去找隔壁的王医生。没想到砰砰敲了好一会儿门也没人应,还是那开电梯的当差出来报告道:“王医生同护士科的秦小姐看电影去了。”舒蔚秋又打算下楼去打电话,打到住院部问一问当值的医生。他回屋去拿钱,顺便看看安德烈怎么样了,只见安德烈披着衣服躺在床上,恹恹地说道:“你就别忙活了,我不想再挪地方。”
他再三说了几次,舒蔚秋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向他脸上注视了一会儿,沉吟道:“那我给你打一针吧。”安德烈说道:“嗯。”舒蔚秋以前做助手的时候学过打针,当即拿了酒精炉子来消毒针头。安德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舒蔚秋帮他解开袖扣,把袖子一节一节挽到大臂上,然后给他推了一针药剂。安德烈也不问是什么药。
过了一会儿,舒蔚秋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安德烈闷闷说道:“我感觉好些了。”舒蔚秋笑了笑,说道:“我给你打的是营养针,本来是要拿给我姐姐保养身体的。这种针也治不了胃病,纯粹是安慰的作用。”安德烈微微笑了笑,说道:“原来你就是这么给人治病的。”
晚风吹得窗帘呼啦啦作响,整座屋子愈发宁静。在那柔和昏黄的灯光下,舒蔚秋看着安德烈金发散乱,有些疲倦地躺在枕头上的安静样子,不禁心里一阵悸动。他坐在床边,伸出手轻轻覆住了安德烈的手背。安德烈不语,默默翻过手掌,两人十指交扣。舒蔚秋的悸动,就变成了一种如水的安宁……
安德烈低声道:“这次来到中国,我其实有些害怕见到你。”舒蔚秋说道:“你怕我和别人结婚了么?”安德烈说道:“怕你忘了我。”舒蔚秋说道:“那是永远不会的。”安德烈说道:“我也害怕你变了,事实上,你也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过,虽然有些地方变了,但你本质上还是你。”舒蔚秋俯身下来看着他,手肘撑着他身边的床沿,微笑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绕口令。”
安德烈也笑了笑,睁开眼睛看向舒蔚秋,可他的眼神没有在笑,低声道:“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你,我心里就很难过。”舒蔚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有时候……感到非常辛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然后就会感到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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