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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官
邹平张华东,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前驱白:“驿中有怪异,不可宿。”张弗听,宵分冠剑而坐,俄闻靴声入,则一颁白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问:“库存几何?”答云:“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叟唯唯而退。张至南中,馈遗颇丰。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深讶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所获,与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相传阎罗署。其中一切狱具,皆借人工。桎梏朽败,辄掷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经宿失所在。供应度支,载之经制。
明有御史行台华公,按临酆都,闻之不以为信,欲入洞以决其惑,众云不可。公弗听,乃秉烛入,以二役从。入里许,烛暴灭。视之,阶道阔朗,有广殿十余间,列坐尊官,袍笏俨然。惟东首虚一座。尊官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乎?别来无恙否?”公问:“此何处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虚座曰:“此为君坐,那可复还。”公益惧,固请宽宥,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遂检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归阴。”公览之,战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
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书至,群拜舞启读已,乃贺公曰:“君有回阳之机矣。”公喜致问。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可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数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光射数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诵佛经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惟《金刚经》颇曾习之,乃合掌而诵,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偶有遗忘,则目前顿黑,定想移时,复诵复明;乃始得出。其二役,则不可问矣。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气息。邑令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为设野祭,犹反覆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幼业儒,家贫而运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至碎破其家。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问姓氏。女自言:“实狐,然不为君祟。”万喜而不疑。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万厌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客愿一睹仙容,万白于狐。狐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闻其声,不见其人。客有孙得言者,善谑,固请见,且曰:“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笑曰:“贤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众大笑。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之否?”众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客怒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么么,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粲然。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勿去,阻尔阳台。”狐笑曰:“寄宿无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怀。”客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坐,上设一榻待狐。狐辞不善酒。咸请坐谈,许之。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暂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夫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主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是”臣所闻“。’”举坐又大笑。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
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众属思未对。狐笑曰:“我有之矣。”对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众绝倒。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能确对耳。明日设席,以赎吾过。”相笑而罢。狐之诙谐。不可殚述。居数月,与万偕归。乃博兴界,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万询其处,指言“不远。”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入则重门叠阁,宛然世家。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万而坐。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遂宿焉。狐早谓曰:“我遽偕君归,恐骇闻听。君宜先往,我将继至。”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未几狐至,与万言笑,人尽闻之,而不见其人。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许时。今我兄弟来,将从以归,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雨钱
滨州一秀才读书斋中,有款门者,启视则一老翁,形貌甚古。延入,通姓氏,翁自言:“养真,姓胡,实狐仙。慕君高雅,愿共晨夕。”生故旷达,亦不为怪。相与评驳今古,殊博洽,镂花雕绘,粲于牙齿,时抽经义,则名理湛深,出人意外。生惊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爱我良厚。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金钱自可立致,何不小周给?”翁默然,少间笑曰:“此大易事。但须得十数钱作母。”生如其请。翁乃与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转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余。乃顾生曰:“颇厌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挥,钱画然而止,乃相与扃户出。生窃喜暴富矣。
顷之入室取用,则阿堵化为乌有,惟母钱十余枚尚在。生大失望,盛气向翁,颇怼其诳。翁怒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子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妾杖击贼
益都西鄙有贵家某巨富,蓄一妾颇婉丽,而冢室凌折之,鞭挞横施,妾奉事惟谨,某怜之,常私语慰抚,妾殊无怨言。一夜数人逾垣入,撞其扉几坏。某与妻惶恐惴栗,不知所为。妾起默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拔关遽出。群贼乱如蓬麻,妾舞杖动,风鸣钩响,立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妾拄杖于地,顾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打得,亦学作贼!我不杀汝,杀嫌辱我。”悉纵之逸去。
某大惊,问曰:“何自能尔?”则“妾父故枪棒师,妾得尽传其术,殆不啻百人敌也。”妻尤骇甚,悔向之迷于物色。由是善视女,遇之反如嫡,然而妾则终无纤毫失礼。邻妇谓妾曰:“嫂击贼若豚犬,顾奈何俯首受挞楚?”妾曰:“是吾分也,他何敢言。”闻者益贤之。
异史氏曰:“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知之,一旦捍患御灾,化鹰为鸠,呜呼!射雉既获,内人展笑;握槊方胜,贵主同车。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秀才驱怪
长山徐远公,故明诸生,鼎革后,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之术,远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招之以骑。徐问:“召某何意?”仆曰:“不知。但嘱小人务屈降临。”徐乃行。至则中亭宴馔,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相迎之旨。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祛疑抱。主人辄言:“无他。”但劝杯酒。言词闪烁,殊所不解。谈话之间,不觉向暮,邀徐饮园中。园颇佳胜,而竹树蒙翳,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莱。抵一阁,覆板之上悬蛛错缀,似久无人住者。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徐辞不胜酒,主人即罢酒呼茶。诸仆仓皇撤肴器,尽纳阁之左室几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仆人持烛引宿左室,烛置案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徐疑或携襆被来伴,久之,人声杳然,乃自起扃户就寝。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寝不成寐。顷之,板上橐橐似踏蹴声,甚厉。俄下护梯,俄近寝门。徐骇,毛发猬立,急引被蒙首,而门已豁然顿开。徐展被角微伺之,见一物兽首人身,毛周遍体,长如马鬐,深黑色;牙粲群蜂,目炯双炬。及几,伏餂器中剩肴,舌一过,数器辄净如扫。已而趋近榻,嗅徐被。徐骤起,翻被幂怪头,按之狂喊。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去。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扃,不可得出。缘墙而走,跃逾短垣,则主人马厩。厩人惊,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将旦,主人使伺徐,不见,大骇。已而出自厩中。徐大怒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有如意钩,又不送达寝所,是欲死我也!”主人谢曰:“拟即相告,虑君难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钩。幸宥十死!”徐终怏怏,索骑归。自是怪绝。后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终不忘徐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隐其骇惧,公然以怪之绝为己能,则人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矣。”
姐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有新阡在东山之阳。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混贵人宅!”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数不利。客劝徙葬吉,张乃徙焉。
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已而雨益甚,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母自诣张,丐咫尺地掩儿父。张问其姓氏,大异之。往视溺死所,俨当置棺处,更骇;乃使就故圹窆焉。且令携若儿来。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谢不敢。张妻卒许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时形言色。且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入劝女,不听,怒逼之,哭益厉,父无奈。家人报新郎欲行,父急出曰:“衣妆未竟,烦郎少待。”又奔入视女。往复数番,女终无回意。其父周张欲死,皇急无计。其次女在侧,因非其姐,苦逼劝之。姐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姐姐劝驾耶?”父听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姐,儿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姐妆妆女,仓猝登车径去。入门,夫妇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居无何,毛郎补博士弟子,往应乡试。经王舍人庄,店主先一夕梦神曰:“旦夕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丰,且不索直。公问故,特以梦兆告。公颇自负;私计女发鬑鬑,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当易之。及试,竟落第,偃蹇丧志,赧见主人,不敢复由王舍,迂道归家。
逾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尔言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吾梦不足践耶?”公愕然,问故。主人曰:“别后复梦神告,故知之。”公闻而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入试,果举贤书第一。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倍增妩媚。
其姐适里中富儿,意气自高。夫荡惰,家渐陵替,贫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愧怍,姐妹辄避路而行。未几,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匹,以金纳其中。行者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物我何所须!”遽令送回。公与夫人疑之,启视,则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笑曰:“汝师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嘱曰:“将去作尔师用度。但恐福薄人难承受耳。”行者归,告其师。师哑然自叹,私念生平所为,率自颠倒,美恶避就,繄岂由人耶?后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呜呼!彼苍者天久已梦梦,何至毛公,其应如响耶?”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
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余愿足矣。”一座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荣宠,亦乌知其非有也,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不必奏闻。即赐蟒服一袭,玉带一围,名马二匹。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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