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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下影壁,枝摇沉彩。月上轩榭,瓦冷飞霜。
弘道观稍显陈旧的屋宇殿堂上,树影被月光照出的轮廓愈发清晰,院落中也零星地掌起灯来。
一方书案临窗而设,笔墨纸砚铺开阵仗。公孙真人执笔而立,神色愀然,对着书案上的黄笺,却久久不能下笔。
窗棂挡在眼前,将秋月夜分割开来,与支离破碎的记忆重叠,那道倩影扶着栏杆,朝他笑着、笑着……便如一点墨色滴落在清水中,渐渐晕开,消散不见。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个道理,他早也懂了好多年。
沉吟许久,终于才将心绪一凝,运笔写道:
春溪吾妹!一别经年,鬓华已生。昨梦如尘散不复,今月流光照洛城。愚兄现应邀来此,初为论道,兼砺弟子。前日太微宫斋坛演武,有我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与令徒花希子崔琬掣签而对,演武切磋,互为印证。然行招有差,原非本意;故致歉自悔,实为初衷!特于此寒夜修书,令弟子拜谒观门。春熙吾妹!既修坤道,或可责之训之,万勿伤之毁之,此愚兄之唯愿也。玄同顿首。
信简写就,公孙真人又取来鲤纹信囊,细细装好,写明“麟迹观观主台鉴”几个墨字。才按灭灯烛,就木榻上和衣睡下。
次晨斋毕,公孙真人将杨朝夕、黄硕、卓松焘召至客房内,将信简交予杨朝夕手中,才道:“此行应邀而往,勿作惴惴之态。冲灵子,你可将此信简转交给麟迹观观主元夷子,必不会为难于你。暝灵子、玉灵子,你二人随他同去,这里有些银钱,你们可先去南市买些秋时杂果,一并带去。谨记!以礼相待,莫要再起争执。”三个弟子应了,便退出房门。
此时演武场上,只有传宗子方七斗一人,在木桩前打着“夺槊拳”。见几人背了包袱,正往观门方向走,忙跑过来笑问:“几位道友,可是要出门?”
杨朝夕点了点头:“奉观主之令,往麟迹观拜谒一位道门前辈,下午便可回来。”黄硕在一旁捂着嘴,不小心笑了出来。
卓松焘忙在黄硕头上敲一记暴栗,忍笑道:“家丑莫外扬,咱们快去快回!”
方七斗见此情形,眼珠一转,便猜到几分内情,促狭地凑了上来:“杨师弟!我辈修道之人,若是见道友急难危重,岂有置身事外之理?况且我与那麟迹观几个师姊最是相熟,不如带我同去,若遇到难堪之事,亦可解围。你们少待片刻,我去禀明师傅,马上就来!”杨朝夕心里哀叹一声:这道兄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搅进来?
果然不到半炷香,方七斗已经换了副道袍,意气风发地跑了过来:“咱们走了!”
几人便出了修文坊,沿着建春门大街一路东行。走了四五里路,便见左手方向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高低错落的瓦舍土墙间出入往来,一幅繁茂景象,便知这是南市了。因有正事要办,杨朝夕、卓松焘便否决了方七斗在南市游逛一番的提议,巡市比价了一阵,便买了些绿李、山楂、蒲桃,用包袱兜住,出了南市,向麟迹观方向而走。
四人西行里许,便向南折,又费了两里多的脚程,才走到敦化坊前,麟迹观和通玄观均建于此坊。四人路过通玄观时,恰有一个粗壮道士将几名香客送了出来。
这粗壮道士行完礼送走了香客,便看到这边四人施施然走过,顿时怒不可遏:“传宗子!你可还认得道爷我么?前几日竟戏耍于我!今日若有胆,便来我通玄观,再一决高下!”四人侧头看去,却是那日败在方七斗手下的莫效儒。
方七斗见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几步拱手笑道:“这位道兄安好!那日道兄手下容情、出招放水,小道岂能不知?今日小道和几位道友有事,便改日再来登门拜谒!”
莫效儒人虽粗笨,却也不好糊弄:“传宗子,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揭过?真是巧舌如簧!来、来、来!不肯入观是么?咱们就当街放对,再战几百回合……”这时通玄观另一名道士闻声出来,见莫效儒要与人冲突,忙一把拉回道观去了。那莫效儒却还在不甘地喊,“传宗子,你给道爷等着……”
杨朝夕几人看罢,都摇了摇头:看来武艺不高、嗓门很高的道士,也是大有人在!杨朝夕默默走上前去,拍拍方七斗的肩膀,突然便从心头生出一种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四人又西行百余步,才到了麟迹观前。观门形制倒是和弘道观、通玄观大同小异,唯一醒目的,便是观门两侧蹲着的两只石雕麒麟,亦是雌雄相对。四人向前走了几步,果然便有知客迎了上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道士:“几位道友从何处来?不知来鄙观欲拜谒哪位道人?”
杨朝夕便从怀中拿出公孙真人手书的信简,又接过卓松焘递过来的杂果包袱,神色谦恭,双手将信简和包袱交在知客女道士手上:“我们是邙山上清观弟子,持观主公孙真人拜帖,特来拜谒贵观元夷子观主,烦请这位师姊代为通禀一声。并一些杂果,请师姊笑纳。”
这知客女道士秀眉微蹙,却已是认出了杨朝夕:“你是冲灵子吧?还真的敢来!也好,我这便去通禀观主,你们在此等候便是。”说完便转身进了观门。
杨朝夕转过头,脸上忐忑之色终于还是露了出来,卓松焘和黄硕便笑着宽慰了几句。方七斗却在一旁望着那观门发呆,嘴里喃喃自语:“冰肌玉骨,流风回雪,得侣如此,夫复何求……”
“这个师姊便不相熟吗?看看你的口水……快擦干净了,就不该信你的话……”卓松焘又是一个暴栗,打在了方七斗的后脑,鄙夷地说道。
方七斗哈哈一笑:“……自然相熟,以后更熟!几位道友真是道心坚毅,看不到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卓松焘又要再打,才被方七斗跳开了去,黄硕在一旁笑着掠阵。
等了一会,那知客女道士便走了出来,勉强地行了一礼:“我家观主叫你们进去!”说完便引着杨朝夕四人,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方七斗便向前飞快地走了几步,赶在了杨朝夕身侧,语言含笑:“在下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还未请教这位师妹道号。不知师妹近来诵的什么经?或可与小道参详一番……”
那知客女道士却陡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神情微怒:“不是只有上清观的道士吗?你来此间,却是何意?”方七斗颇有急智,正待辩解几句,那女道士向右使了个眼色,两个当值的女道士便举起扫帚,将方七斗拦了下来。
卓松焘、黄硕扭头看了一方七斗那挡在扫帚后面、故作委屈的表情,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那知客女道士头也不回,冷冷道:“道门清净地,不得喧哗!”两人才捂住嘴,循规蹈矩地跟在后面。
麟迹观玄元大殿颇为华美壮观,丹漆攀凤柱,三彩琉璃瓦,云纹门窗棂……便是柱子压住的础石,也雕成玄武龟蛇的模样。大殿正中,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穿着玄、青二色道袍,拂尘白中夹金,正对着道尊神像念诵经文。听得杨朝夕等人已到,才转过身来,一只手上还抓着公孙道人手书的拜帖,此刻已经拆开。想来,这便是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了。
元夷子道长语气平缓、波澜不兴:“转告公孙玄同,信简我看过了,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道不欺晚辈,你等尽可放心。演武切磋,胜负早有定论,却是我观中弟子有些胡闹。此番比与不比,便是两可,冲灵子你自决便是。”卓松焘、黄硕听罢,心下便松了一大口气,就差张口替杨朝夕将这莫名奇妙的比试推掉。
杨朝夕一路忐忑地进了大殿,待听元夷子道长说完,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抬头恭敬道:“在下愿意再比一场。”卓松焘、黄硕两个听完,恨不得跳起来揍他一顿。
元夷子道长眸光一亮,接着道:“即是如此,老道便过去与你做个见证。免得有人担心……我麟迹观以多欺寡。”那知客女道士听她说完,便做了个带引的手势,杨朝夕三人便跟在她们后面,出了大殿,向殿后的演武场走了过去。
一路檐廊轻快,廊下菊花绽开,馨雅香气在廊间鼓荡,时而浓烈、时而清淡。杨朝夕走着,心神却逐渐沉醉在菊香里,不难自拔。卓松焘、黄硕见他比试当前,竟还能走神,便一人一脚从后面踢了上去。杨朝夕打个趔趄,才回转心神,专心走路。
穿廊过院,远远便看到一个六丈开外的演武场,以黑白两色巨石铺砌,组成一幅硕大的太极阴阳鱼图案。演武场外,十八般兵器长短分开,整齐安放在几个木架上,有的大多是竹木所制,有的却闪着寒光!
场上已然站着一个清瘦明丽的身影,看见来人,双眸陡然睁大:“轻薄小儿!你终于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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