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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刚踏进梅蕊小筑,便见犹挂泪痕的旻夕爬下萤姬的双膝,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见她心有余戚,揪着我的氅领委屈嚎啕的模样,极是心疼,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慰。直待小娃儿抽着鼻子,哭声渐低,我转眼看向垂首在旁的一班小宫人:“刚才是谁挡皇上带走郡主?”
许是平日感情甚好,其中一个小宫女红了眼眶,嗫嚅回是今日当值的小吉子,现正在房里歇着。我二话不说,给旻夕添了身御寒的衣裳,抱她一起去看望那个挺身护主的小太监。
“殿下,不合礼数……”
这回出言劝说的并非尾随在后的朱雀守。朝在前引路的年轻宫人安抚一笑,走进阴冷的房间,借着屋里昏黄的烛火,依稀望见倚墙的薄板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宫人,近前细看,见这失了血色的稚气脸庞颇是面善,转望身侧的朱雀守,他颌首提点:“上月你给了他一笔银子,殓葬他的妹妹。”
适才记起有日下朝回宫,见旻夕哭丧着脸,困惑问婉朱缘由,原是小娃儿见到和她要好的一班小宫人为了筹笔银子愁眉苦脸,亦染愁绪,细问之下,方知其中一个小太监在当年的内乱失去双亲,唯一的妹妹又染怪疾,走投无路,给自己净了身,进宫谋差,可仍是无力去请有名的大夫给病重的妹妹施医,陆陆续续拖了一年有余,终是不治。为令妹妹入土为安,他将攒下的微薄俸禄交给相熟的同乡,托他带去故里交给平日照料妹妹的邻居奶奶,代他立块墓碑,好生安葬往昔相依为命的亲人。怎料那人竟起贪念,带着银子不知去向,眼看妹妹走后无处安身,他心急如焚,可亦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凡进宫当差的太监皆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即使同在梅蕊小筑当差的一班小宫人知情后七拼八凑,仍不济事,正是愁云惨淡,不经意让我家郡主瞧了去,同悲同戚,亦令我这个娘亲顿起恻隐之心,寻了个名目,赏他十两银子,因有前车之鉴,另嘱婉朱提点他去求朱雀守,寻个本分可靠的人,带去他的家乡。
后因琐事缠身,没顾得上关心他妹妹的丧事办得如何。那日他按规矩前来谢恩,半垂着脸,亦未看真切,此刻端详,竟是相当俊俏的孩子,可惜命运多舛,叹了口气,对垂首在后的宫人道:“去御医院,令他们速遣一人来此给小吉子问诊。”
深宫内院,宫人命如草芥。听我遣他去请只给皇族宫妃问诊的御医,少年宫人怔愕,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
“他救了郡主,理当打赏。”
宫廷就是这么个吃人的地方,摆高姿态如是道,这些个初进宫时被前任主子打骂惯了的小宫人方才心安理得,依言行事。如释重负,舒了口气,他躬身称是,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亲王侍卫说:“到了御医院,记得指名一位许姓御医。”
跟在先帝身边多年,他自比我这个初来者更熟悉宫里的人事,我对怔楞的小宫人点了点头,嘱他依言行事,随即将怀里的小娃儿放下地去,接过朱雀守手里的烛台,请他先行察看小吉子的外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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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下手不轻。”
解开衣襟,便见精瘦的身板满布淤青,摸其筋骨,几处要害皆有断骨迹象,额侧一片灰深的鞋印,显是未央重踢所致,如若大脑淤血,后果不堪设想。蹙深了眉,朱雀守探他鼻息,气息已弱,恐有性命之虞。
“小吉子……”
见妈妈和义父神色凝重,小娃儿隐知到平日感情甚笃的玩伴命在旦夕,抬手摇着垂在床边的手,嗫嚅轻唤,待御医赶至,我又哄又劝,方才将她拉离那个名唤吉卓的小太监身边。因是那位三十开外的御医检视伤势后,良久不语,神情渐凝,虽是心下焦灼,可亦只有耐住性子,望着他包妥几处皮外伤,方才起身回话:“微臣尽力而为。如能熬过今夜,这位公公许能化险为夷。”
听他模棱两可,我下意识蹙眉。可亦心知这少年宫人受了极重的内伤,是生是死,只有听天由命。眉黛浅舒,我说:“本宫欠这孩子一个人情,许御医若能救他一命,本宫对你感激不尽。”
这位行事稳健的许姓御医躬身施礼,语气淡缓,不卑不亢:“殿下言重,行医救人乃微臣分内之事,自当尽力为之。”
我颌首,见旻夕在旁抽噎,许会打扰御医施救,俯身抱起女儿:“先跟妈妈去用膳,明早再来看你的小吉子可好?”
虽是不甚甘愿,可旻夕对我不曾拂逆,耷拉下小脑袋,呜咽轻应了声,任我抱回梅蕊小筑,共用耽搁已久的晚膳。只是心有牵念,望着满桌珍飨,亦是意兴阑珊,见小主子扑闪着大眼睛,不停地落泪,当值的一班小宫人在旁陪劝许久,旻夕方才依言喝下小半碗鱼粥。待喂完女儿,我抬手挥退上前伺候用膳的宫女,就着跟前两道去了油腻的素菜,喝完剩下的鱼粥,便令人撤了晚膳:“都下去歇息,顺道唤齐侍卫进来。”
清曜,齐遥,虽是谐音化名,犹胜另个暗警他莫寻故国,安分度日的名字。待朱雀守掀帘进里,望见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仍是苦着小脸,垂头丧气的旻夕,和我对视了眼,稳稳将小娃儿抱坐在膝,和义女开始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虽是在旁听得啼笑皆非,可许是他过去兄代父责、亲手带大萤姬的缘故,比起我单方面地劝慰,朱雀守耐着性子,与歪着小脑袋费力凑长句的小娃儿对等谈话更见效用。即便懵懵懂懂,可听着义父心平气和,告之凡人皆需经历生老病死,她现下惦念的吉卓亦然,旻夕瘪了小嘴,哀睇我们,良久,紧闭起眼,似欲忍泪,黯声呜咽:“小吉子要觉觉,旻夕不哭。”
人死不过长眠,梦醒时分,又是另段人生。可看淡生死,方可坦然视之,对个尚不谙世事的稚儿,未免残酷,如若吉卓确是熬不过今夜,旻夕许会从此落下阴影,故在她安置后,我彻夜未眠,边在书房批阅奏折,边是焦灼等待消息。见我心神不宁,伴在近旁的朱雀守每隔一个时辰便去打听吉卓的近况,直待透进第一缕晨曦,我仍是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泄了精神。
“许御医怎么说?”
见探得消息的朱雀守进屋时,眉头深蹙,神色冷凝,半晌没有做声。以为吉卓已然回天乏术,心蓦得一沉。所幸适才虽是险象环生,可御医施针后,咳血不止的急象总算缓了过来。我吁了口气,睨向虚张声势的男子:“你犟着张哭丧的脸,我还以为那孩子没救了。”
朱雀守不语,侧眸望向别处,似在沉思。见他不理不睬,我略感不快,可待情绪平复,亦觉适才确是我无端迁怒,微一苦笑:“我许是世间最自私的娘亲,只想着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受得住打击。”
存了私心,关切旁人的生死,确是没有比我更自私的母亲。可我近旁的男子亦然,只顾护短,替我寻起开脱的借口:“旻夕是你的命根子,对她的关切占了上风,也是无可厚非。”
颇是怀疑他有意将手套拉在一边的茶案,走上前来,又次牵了我的手,似模似样,暖起冰凉的柔荑,“只要忧念出自真心,孰轻孰重皆无妨。”
虽是为他所累,手背顿起寒栗,可心头渐暖,也便由着愈发大胆的木头将我当作手炉使唤。尔后三天,时常坐立不安,直待许御医欣然回禀吉卓性命得保,方才释怀,欣然颌首。
“许有心愿未了。”
为了一个生机渺茫的小宫人,几日不眠不休。亦不旁敲侧击,在主子面前抬高自己精湛的医术,惟是谦逊归功吉卓求生意志强烈,确是难能可贵。我赞赏一笑,按惯例令人呈上赏银,他却目露毅色,躬身婉却。凝望铁骨铮铮的男子,我淡然笑说:“行医济世亦需底本,当是本宫的一片心意,用这些银子给求诊的百姓多买些好的药材。”
他闻言微愕,我浅笑,以不甚恰当的比喻,心照不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朱雀守之所以指名这位许御医,乃因他不若其他御医攀权附势。淡泊名利,一心钻研医术,且是不计报酬,时常在宫外给没钱就医的百姓赠医施药,称得上是仁心仁术的医者。只是两袖清风固然值得称赞,为民谋福祉亦需资本,深深望我,未有迂腐推委,终是不卑不亢,可亦诚心诚意,朝我躬身恩谢。
“好生送许御医回府。”
我回首嘱朱雀守亲自送御医回府歇息。虽是颌首称是,可临去前,朱雀守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我惘然,然未深究,目送二人离去后,转身进里探视已然醒转的吉卓。
“不必起身,你躺着回话便可。”
见少年支着两肘想要起身,我抬手柔说。许是病弱,泄了心防,他忘却宫人的忌讳,目不转睛,静静望我,一双澈亮的眸子不若寻常病患那般黯沉无光,仿似历经沧桑,已然看开无常世事,淡润如水,无欲无求。见往日唯唯诺诺的少年露此清明眼神,我微怔,暗忖许是历经生死之劫,方至如此,颌了下首:“本宫的郡主对你十分牵念,定要保重身子,早日见好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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