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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二黑不会放过我。我有数。我会等待那一天。不过我还是轻松多了,至少我没有欺骗我的仗义兄弟。这一点至关重要。
二黑的反应如此之快,我有些始料不及。刚过了两天,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二黑就约我去吃晚饭了。请人吃饭往往是复仇的套路,著名的鸿门宴就开始了。二黑约我到三岔河去,那是郊区。那种地方除了能暗算一个朋友,我不知道还能吃些什么。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来了,比预想的要迅猛得多。凌厉、干净,这正是二黑的风格。
吃饭是五点。而我接到呼机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两个小时,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决定先把阿来呼回来。我得好好和她做一回爱。我特别想这样。晚上的事我是没法预料后果的,也许我会躺到医院去。但是现在,我应当和阿来彼此享受一下身体,那种吮吸,以及那种喷涌。阿来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开心,她正在逛街,我硬是把她呼回来了。阿来一进门我就把她抱紧了。她没有准备。她不知道我这刻儿的心情有多坏。阿来说:怎么回事嘛,我还在买衣裳。我说:女人为什么买衣裳?阿来没好气地说:穿呗。我告诉她:不,是为了给男人脱。
在这个下午,我们借助于对方的身体天马行空。我们折腾得半死。我感觉到了空,身体是这样,而心情更是这样。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对阿来说:我晚上有点事。晚饭你一个人吃。阿来又不高兴,说:那我找舅舅打牌去。我说:好好玩,把好心情赢回来。
阿来离开之后我开始精心准备。我穿上了牛仔裤,牛仔上衣。那条最宽的牛皮裤带我也得用上。还有高帮皮鞋。这些东西对我都有好处。让我犹豫不决的是那把蒙古匕首,犹豫再三我还是把它插进了裤带的内侧。如果二黑只是揍我,我会忍着。我欠他一顿,这没说的。不过,要是有人对我下毒手,我总得有一把刀子保命。命不能搭进去,这是原则。我把一切准备妥当,打开门出去。就在离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洋溢着阿来的气味。这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五点钟,我准时在三岔河大街与二黑会面。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平静了。二黑也是。二黑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一家很脏很大的面条店。二黑为我们要了两碗面。等待的时候二黑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我警惕起来,也开始东张张,西望望。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吗?二黑这样问我。
知道。我说。
华哥都对你说了?二黑说。
我不知道二黑在说什么。这小子进去过,现在也学会绕弯子了。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儿刚开发,二黑说,华哥想把这间房子买下来,开一家666吧。你是摆弄相机的,给我规划规划。
我斜了二黑一眼,说:这个容易。
这顿面条我们吃了近四十分钟,我们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又脏又大的房子。我们谈了地势,结构,大门的朝向,色调,一切都是因地制宜的。谈完了,我们上了出租车。出租车开到上海路的时候,二黑拉我到333喝酒。我决定下车,说:改日吧,阿来等我呢。二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那就改日吧。
我下了车。站在路灯底下。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这个晚上二黑不是装的。这个鸟男人简直不是二黑。二黑进去之前绝对不这样。他一定会把我揍得金光四she。我站在路灯底下,回头看看,满大街都是红色夏利出租车,灯光闪闪,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二黑。我宁可不还手,让二黑痛痛快快地揍一顿,那也比这样好。我欠揍,你知道吧。我他妈真欠揍。我这么大声叫着,一不小心就碰上腰里的蒙古匕首了。我把匕首拔出来,有钢和锈的气味。这把匕首现在让我恶心。在城市的夜灯底下,这把匕首滑稽透了。妈拉个巴子的。我把匕首丢进了垃圾桶。妈拉个巴子的。
(本篇完)十二月三十一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雨就做不到这一点。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现在是一九九八年最后一个午后。雪花如期来临,它们翩然而至。发哥接到了海口的长途电话。是阿烦。今年初春和发哥同居了二十六天的白领丽人。阿烦说了几句祝愿的话,后来就默然无息了。她的口气有些古怪,既像了却尘缘,又像旧情难忘。发哥后来说:海口怎么样?还很热的吧?阿烦懒懒地说:除了阳光灿烂,还能怎么样,——南京呢?发哥顺势转过大班椅,用左手的食指挑起白色百叶窗的一张叶片,自语说:好大的雪。阿烦似乎被南京的大雪拥抱了,覆盖了,说:真想看看雪。发哥歪着嘴,无声地笑。你呀,发哥说,真是越来越小了。
打完电话发哥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烟,把双脚跷到窗台上去,一心一意看天上的雪。发哥的办公室在二十六楼,雪花看上去就越发纷扬了。发哥在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没有去想他的生意、债务,却追忆起他的女人们来了。然而,她们的面容像窗外的雪,飘了那么几下,便没了。发哥沿着阿烦向前追溯,一不留神却想到他的前妻那里去了。发哥是两年半以前和他的妻子离的婚,说起来也还是为了女人。那时候发哥刚刚暴发,暴发之后发哥最大的愿望就是睡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发哥拿钱开道,一路风花雪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发哥在家里头蔫,可到了外面却舍得拼命,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当然,婚姻是要紧的,妻子也是要紧的,对于发哥来说,所有性的幻想首先是数的幻想,男人就这样,都渴望有一笔丰盛的性收藏。不幸的是,妻子发现了。发哥求饶,妻子说不。发哥恼羞成怒。发哥在恼羞成怒之中举起了爱情这面大旗。婚姻这东西就这样,只要有一方心怀鬼胎,必然会以爱情的名义把天下所有的屎盆子全部扣到对方的头上。发哥刚刚在外面尝到甜头,决定离。这女人有福不会享,有钱不会花,简直是找死!
离婚之后发哥不允许自己想起前妻。前妻让他难受。难受什么?是什么让他难受?发哥不去想。发哥不允许自己去想。一旦发现前妻的面庞在自己的面前摇晃,发哥就呼女人。女人会带来身体,女人会把发哥带向高xdxcháo。
现在,窗外正下着雪,发哥愣过神,决定到公司的几间办公室里看一看。因为是新年,发哥提早把公司里的人都放光了,整个公司就流露出人去楼空的寂寥与萧索。所有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洞。发哥回到自己的大班桌前,拿起大哥大,打开来,坐下来把玩自己的手机。前些日子这部该死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到处都是债、债、债,到处都是钱、钱、钱,发哥一气之下就把手机关了。倒是办公室里清静,没有一个债主能料到发哥在新年来临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发哥把大哥大握在手上,虚空至极,反而希望它能响起来,哪怕是债主。然而,生意人的年终电话就是这样,来的不想,想的不来。发哥只好用桌上的电话打自己的手机,然后,再用自己的手机打桌上的电话。这么打了两三个来回,发哥自己也腻味了,顺了手随随便便就在大哥大上摁了一串号码,听了几声,大哥大竟被人接通了——谁?电话里说。发哥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他居然把电话打到前妻的家里去了。发哥刚想关闭,前妻却又在电话里头说话了,谁?发哥的脑袋一阵发木,就好像前妻正走在他的对面,都看见了。发哥慌忙说:是我。这一开口电话里头可又没有声音了,发哥知道前妻已经听出来了,只好扯了嗓子重复说:是我。
我知道。
下雪了。发哥说。
我看得见。
电话里又没动静了,发哥咬住下唇的内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中发哥说:一起吃个饭吧。这话一出口发哥就后悔了,吃个饭现在已经成了发哥的口头禅,成了再见的同义语。发哥打发人的时候从来不说再见,而是说,好的好的,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半天之后前妻终于说:我家里忙。
算了吧,发哥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想看到你。
你可以低了头吃。
我不想吃你的饭。
aa制好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元旦了,下雪了,一起吃个饭。
前妻彻底不说话了。这一来电话里的寂静就有了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当初恋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哥去电话,前妻不答应,发哥再去,前妻半推半就,发哥锲而不舍,前妻就不再吱声了,前妻无论做什么都会用她的美好静态标示她的基本心愿。发哥就希望前妻主动把电话扔了。然而没有。却又不说话。发哥只好一竿子爬到底,要不然也太难看了。发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的车在楼下等你,别让我等太久,我可不想让邻居们都看见我。说完这句话发哥就把大哥大扔在了大班桌上,站起来又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一直吸到脚后跟——这算什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发哥挠着头,漫天的大雪简直成了飘飞扰人的头皮屑。
前妻并不像发哥想像的那么糟糕。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汽车。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越发楚楚动人了。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了一口气。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发哥在转眼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发哥曾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发哥如释重负,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与不安。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前妻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雨刮器,掉过头说:到金陵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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