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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大头继续忙碌着用自己的气力与身高帮助镇子上的人解决烦恼,同时换取一两顿饱饭。阿凡提也仍然提着18缸奶出门,最终只是喝的喝,送人的送人,从来也换不到东西。只有当大头带回小麦或者玉米的时候,阿凡提才能够吃上一口粮食,才能够去去他满嘴的骚味。
阿凡提偶尔也替人解决些烦恼。常常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叫镇上的人发愁,比如孩子被花瓶套牢了脑袋,比如女人学不会洞房。但是阿凡提和大头不同,阿凡提并非义务服务,他会抽着烟、倒骑着驴子缓缓到达,走近了,人们才发现那烟袋是空的,阿凡提吞吐的也只是空气。然后他就开始盘算,再给出一个数:8块钱!有时候也是18块。阿凡提说这是等价交换,而扛奶上集市时把奶送给这家的孩子那家的女人,则是完全不同的性质,那样做是为了不把自己累着。大头对此不以为然,就像阿凡提坚持大头是个缺少细胞的蠢货,大头也全然不会在乎,他们仍然一起聊天、喝奶、吃粮食,仍然是全镇子里最自由快活的单身汉,不仅不必为姑娘烦恼,连对爹妈的担心都是从来不存在的,因为他们都是孤儿,从出现在这镇子上开始,除了一个渊源浅薄的名字,他们什么都没有。
大头29岁生日时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稀疏的头发齐齐向后梳,衣服也是最干净的一套,刚走出门,就撞上了一个大喜庆,哈玛干餐厅的米克迎娶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拉拉姆。这是小镇的大新闻,从拉拉姆成年起,送去做请婚的粮食和奶就常常多得压塌拉拉家的门,却又统统被拉拉姆的爹妈送了回去,因为那些根本换不到拉拉姆身上的任何东西。如果一天里送来的礼来不及还,就分成几天还,最多的一次还了五天,其中还包括了好几头驴子。米克的宰羊功夫也是出了名的,一整只被洗干净的羊,烫上28轮滚水,然后他只切一刀,从喉口一直划到腹下,羊皮羊肉就脱离了骨头自动展开,中间堆起的还是完整的肋骨和内脏,心肺肾肠是完全不会被破坏的,可以再拿来熬烧伤药。哈玛干餐厅的厨房里挂满了各种身材、年纪的羊,因为手痒的时候米克就要宰羊,而且无论在怎样的场合怎样的情况下,举起刀就宰,要是宰的时候羊刚死,飞溅的血就会把周围看热闹的人染成红色。13再见了,美丽的新娘阿凡提正提着两个空奶缸从森林里出来,大头紧紧跟在后面。走到路口时,他们看到正走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聚集了镇上所有的人,有些在笑,也有些在哭。走在最前头的是镇上最有资历的老学究胡大和他的弟弟也就是挪威小镇的镇长胡二,都穿着一年四季不变的大白袍子,把本来就矮小的身体压得更小。他们是没有表情的人,走在任何队伍前头,从来也不能分辨那是办喜或者办丧。走在他们身后的是两头剽悍的驴子,穿着一色的红衣裳,红套鞋,耳朵里挂满了红色的环,上面扎有大大小小的花。驴子走得不紧不慢,就像胡大胡二,没一点儿融进他们身后的气氛。他们身后几乎就是一片喜气了,除了少数几个年轻男子半哭的笑,大家都欢呼着闹喜。这是小镇的传统,喜丧都要闹,闹得越凶越好,从事主家里出发,要围绕镇子闹上一整圈,再回到出发点,在事主门口放下自己搬来的凳子桌子,等着吃一顿丰盛的喜丧饭。所以现在大人孩子们都出动了,就连没娶到拉拉姆的男丁们也跟着一起闹,其实闹得厉害时,根本也分不清是喜是丧。
阿凡提吊起眉毛看驴子上的人,看不见,就骑在大头肩上看。米克用菜油洗了头发,穿着白色的婚服,一看就是从别镇带来的精致昂贵货,那些绣边的金线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拉拉姆的长头发被高高堆起,用一个锥型的纯金器皿固定在头顶,顶端的高度超过了大头的腰。在她身上是一整块红嫁布,在脖颈处紧紧缠绕,再长长地拖到驴子身上,盖住了她的身子和手脚。这样的衣着代表着最高级的婚礼,这就难怪那些追求者的跟随,因为他们的婚饭一定也不是寻常的丰盛。
这时候队伍已经走到了大头的脚下,矮小的胡大胡二正几乎是朝天地抬起头充满怒火和压迫地注视他——事实上这是他们一贯的眼神,只是面对大头时尤其严重。大头很无辜地摇摇头,再朝着自己的额头抬起眼珠。大家也跟着更加抬头,才看到从大头的脑袋后伸出的一只微型脑袋和脑袋上一双正紧紧盯着新娘不放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几乎看不到眼白的。于是大家都确信,那个是倒骑毛驴的阿凡提。
下来吧!阿凡提!你在那儿骑驴么!你的眼睛快要掉下了!你的羊奶呢!
大家闹得更凶,婚礼的排场也显得越来越大。米克似乎很生气,他克制了几分钟,在那一小会儿里等待胡大胡二维持秩序,可两个老头儿显然对此并不积极。于是他下了驴子,迈出步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再扯直了衣角。实际他也只是象征性走了两步,如果靠大头太近,他就必须从后脑勺托出自己一丝不苟的头发了。米克微微抬头,又很努力地抬起眼睛,顺着大头的头找到了阿凡提的黑眼睛。
请您离开。立刻。带着你屁股下这个怪物。
这句话在他的身后是被闹声淹没的,但很直接地传递给了大头。大头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这是因为改变表情对他来说是太剧烈的运动,有时候足以影响到四肢。阿凡提同样听到了米克的话,也同样看起来没有激动的情绪,反而吹起口哨,那是一支小曲,大概叫做《我的新娘儿》,一直吹到整个调子结束。这时候闹声已经没有了,所有的人都从最初跟在新娘新郎身后的宽大队伍自动排列成了一个大圆圈,围观中间得意洋洋的阿凡提和愤怒的米克。阿凡提拍拍手掌,又拽了拽大头脑后仅有的几根头发。
让我们走吧。再见了,美丽的新娘。噢,还有尊贵英俊的米克大厨师,可您为什么不娶一只羊回家呢,那样才是您的一贯作风。再见。
大头移动沉重的步子转身,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紫着脸的米克,眼里充满着歉意,几乎是委屈而无奈的。当然米克并不领情,他正在做他惟一能做的事情,他正在破口大骂,用一切他可以想到的脏字攻击他无能为力阻止的正在离去的阿凡提和大头。直到大头的脚步声里已经掺和着湿润的泥地被踩下的声音时,他还在骂。好奇的男人女人和惊恐的孩子也还是围绕着他,只有驴子上的新娘子,始终一动不动,好像这场表演与她根本没有关系。
回到森林后阿凡提就骑上驴子回家了,大头却仍然在难过,他坐在树杈上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偶尔望向远方,就像一个忧伤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并不想惹恼米克,米克对真相毫不知情,他只想结婚和过日子。他的新娘的确过分美丽,却决不能成为他的罪过。可惜他从来都不懂得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只会宰羊和乱吼,这样一个假装优雅的屠羊夫总有一天会伤害到年轻单纯的新娘。而阿凡提太狡猾,他骑在自己的头上,就像骑一只听话的驴子,如果自己的肩膀更宽一些,他或许还会倒着身子骑,然后在自己的耳朵上挂一个刻有聪明人阿凡提的金环。并且他对驴子上的新娘虎视眈眈,就像对待所有居民口袋里的钱,他认为那些东西都应该归他所有,只要他想得到。
几天后阿凡提来找大头。听说米克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大家也都吃到了婚饭,除了米克亲手宰的羊,什么好东西都不缺。而阿凡提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他坚持米克是个蠢蛋,比大头更加一无是处,因为他连个子都只是高过了自己一个正常的脑袋。大头沉默着,大头决定不表示立场,他要退出阿凡提的计划,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全部,即使阿凡提还在重复部署着。这真是个不要廉耻的人,他从来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他只会为自己着想,连一口一个的朋友,都是可以呼来唤去使用的。是的,他需要受到惩罚,如果他不劳动,如果他不辛苦,他就不能获得食物。至于他那些小聪明,大头想他可以不去在乎。所以大头开始写一封信,他要暗示米克阿凡提有不可告人的计划。
米克到得很快,约摸应该刚收到信的时候,大头就在森林里看见了气急败坏的米克。
好了,巨大的先生,请您开始吧,您究竟想说什么。
大头很难过。无论阿凡提的行为多么愚蠢,至少他信任大头,在镇子上这种信任是不多见的。另一方面米克显然还是对自己感到怀疑,当然他更紧张自己花了整个哈玛干餐厅换来的新娘,所以他不得不暂且压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惟一的机会,如果连大头都得罪,他或许就真的只能听凭阿凡提捉弄了。
是的……我正在出卖我的朋友——我是说,如果我非要说,我也只能给您一些提醒。米克先生,请您小心,小心我的朋友阿凡提——但他并不是故意要带给您这么多麻烦,一只羊羔,或许他只是想得到一只羊羔。您知道他养了许多羊,他并不想伤害您和您的新娘——喔不,无关您的新娘,请你相信,绝对无关您的新娘。14聪明人阿凡提那么好吧。米克听完后只说了这么句话就转身朝着回程的路线走了,又突然在第二个街角拐弯——他已经确信,他不需要知道阿凡提有什么高明的计划,他要做的是先发制人,在阿凡提有所动作之前就了断他们之间的恩怨,哪怕多留给他一天的安稳,都是极其危险和后患无穷的。但是阿凡提并不在家,那个破屋子是空的,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家具摆设,所以连门都不需要带锁。米克更生气,至少他要给阿凡提一些颜色看看。他已经咬牙切齿,他的拳头已经握紧,他要找到他,就是现在——不,或者不需要找到他。米克想起大头的话,许多羊,他养了许多羊——当然,阿凡提的18缸羊奶不是凭空产生的。米克绕到屋后的山上,果然有一个羊羔场,单那儿的羊就比镇上所有人家的驴子更多,而且都壮得像牛。米克翻过栅栏,发现每一只羊的脖子上都挂着铜牌,上面刻着字:聪明人阿凡提。
聪明人阿凡提,是的。米克自言自语着抽出背后的刀,开始宰杀羊羔。这些羊宰起来非常带劲,因为它们的肉厚实和紧致,即便没有用滚水烫过一轮,也能剖得干净体面。米克不断地宰,宰完了一只,抬脚绊倒另一只宰。有些羊会避开,这不是问题,米克宰了二十年羊,他懂得如何制服少数过分倔强的小东西,他可以飞出他的刀,只要够快够准,只要那刀不偏不倚竖在羊的背脊中央,不多不少插入五分之一,羊就会立刻倒下,而血也绝不会流得太多,再从喉口割开时,仍然是完美的。只有一个小问题,每只羊脖子上都挂着的狂妄的铜牌是焊过的,这意味着米克必须把下刀的位置向下移动,大约就在喉咙朝下半指的距离,这是一个非常坚硬的部位,下刀无法像在脖颈上那么轻松,但稍稍过重了些的话,羊头又会向后仰去。但这个小麻烦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宰过几只羊,米克就完全掌握了分寸,他感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宰羊的艺术家,可惜这些铜环的存在破坏了羊皮的完整,米克本来是想要带一张回家的。大约屠戮了整个下午,直到黄昏的时候,羊场里已经铺满了展开身体的死羊,米克的刀也沾着厚厚一层油脂,若是在平时,这么多油要积上几个星期。米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阿凡提看到这个场面时才会真正意识到他在镇子上是不能够为所欲为的,特别是与宰羊人米克有关的一切,他都没有权利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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