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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托,也是有事要求着庄之蝶,当日午饭前就用车接了庄之蝶出来去唐华饭店吃饭,然后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楼的第一层一间办公室来。这是座三层的中型楼,阮知非的乐团租住了多年。二层三层是安排了乐团人员住宿;一层打通了三个房间作排演室;剩下几间作了办公室和临时的客房。在办公室里,阮知非和庄之蝶喝了几杯巴山云雾仙毫茶,阮知非就问下午是否有兴趣去东郊一家大厂礼堂看歌舞,说这家大厂的一件产品在京获得了银奖,省上为其开庆功会,他们乐团去助兴演出呀。庄之蝶问演什么节目,是不是还是上次他看过的那些?阮知非说节目差不离儿,只是一些演员换了。庄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头。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着你不去的话哩!下午我随团去工厂,你就待在这儿,好酒给你供上,好烟让你吸着,你得给我写个论文!”便说了他原在的剧团现在评职称,他虽留职停薪出来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却无法正经评职称,他还得在原单位评。
庄之蝶就说:“像你这样了,还要那职称干屁用?!”阮知非说:“钱也要,职称也要的。职称也是个名分儿嘛!现在这社会,权能转换成钱,名分儿也能转换成钱的。像你庄之蝶,有了大名,报刊上文章就容易发表,发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费吗?”庄之蝶说:“我的名分是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在戏曲剧团是评什么职称?”阮知非说:“我管过服装,光是服装如何消除汗渍,这一点,写成论文就可以评个高职的!你知道吗,演员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戏后服装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边喷上酒将其晾干,但晾干后常常还留渍痕,服装又起皱,但我的诀窍是:喷了酒就叠着入箱再不去管,让酒慢慢挥发干净汗渍。”庄之蝶就笑了:“就这个诀窍还要写论文?我写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里,半天才说:“诀窍诀窍其实说明白了就那么一点点的,但是一窍不通少挣几百,据我所知现在全国搞服装保管的就是没人能懂得这一手的啊!”庄之蝶说:“那是你申请专利的事。”阮知非说,“如果管理服装方面评不成,那我就评表演吧!”庄之蝶说:“你演过什么?”阮知非说:“没演过,但我有绝活儿,是家传的绝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后来剧团不分我角色罢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为了扇凉,而是有着特殊的用场。它由道具而为程式,又由程式演变为一门艺术技巧的。”庄之蝶说:“你是不是要说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领,老年之人扇胡须,盲目之人扇眼睛,教书先生扇坐凳,花脸张臂与肩平。”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庄之蝶说:“这就是你的绝活?”阮知非说:“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发?什么是梗,什么是扬,什么是带,什么是闪,什么是盘,什么是旋,什么是冲?”庄之蝶说:“我不懂。”阮知非说:“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獠牙!别说你不懂,现在西京秦腔界里谁懂?为什么不演《钟馗嫁妹》《淤泥河》《判阴曹》,没人能掌握了耍獠牙的功嘛!”庄之蝶别说懂得耍獠牙,听也是第一次听,就问:“那你会的?”阮知非说:“当然是会的。你就帮我写如何耍獠牙的一篇论文,怎么样?”庄之蝶说:“我见也没有见过,怎么个写法?即使你没能在舞台上表演过,你给我耍上一遍,我只记录下来,或许这份材料真给你评职称起作用呢。”阮知非说獠牙得用猪的牙,他哪儿找去?却噢噢地拍着脑门,接着跑回三楼他的住屋去拿来一沓发黄的纸,说:“好了,好了,这里写着獠牙的表演类型的。”庄之蝶看时,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笔画的图。阮知非说:“这是我爹当年写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给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写一下,就算是我的论文呢?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现在你就在这儿睡一觉,下午劳驾你写了,晚上我请你去喝蛇胆酒!”庄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帮你,可你这个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里人模狗样的人物,原来是这样日鬼捣棒槌?!”阮知非也笑了:“你写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没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闹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净身子!”
下午,阮知非果然领了一帮红男绿女出去演出了,庄之蝶一觉睡起,改写开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开烦恼,细读了那几张旧文字后,倒觉得十分有趣,知道了耍獠牙主要运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颊。需要掌握一拔、二调、三控。放牙又分为双牙里棱并和双牙中棱并,其类型有绕舌齿、指目齿、单错齿、平插齿、双贴齿、羊角齿、象牙齿、双钩齿、倒燕翅齿、双飞燕齿。待把一切改写毕,阮知非还未回来,便独自出得那楼,穿过一条窄巷,往不远处一个菜市上闲转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儿的地方,甚嚣尘上。庄之蝶兀自卖了一阵闲眼,就见一个炭客在墙的一角想着法儿将焦炭支楞着空隙,慢慢地将架子车拉到一个面食店门口,高声地与和面的店主讨价还价。店主要过秤,炭客要坚持以整车出售;店主就过去提了车把使劲一摇,一车炭顿时平实成半车。店主坏了炭客的假儿,双方就吵起来,吵之不尽又打之。结果白面粉撒了炭客的黑脸,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脸,黑脸白脸都流红血。庄之蝶看得没意思,一时倒觉得身上有了凉,抬头望天,原来天上的太阳被云遮住,且那云汹涌翻卷,越来越黑,极像要落雨的样子。庄之蝶往回走去,风就起了,菜市上的许多人也四处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乱。庄之蝶就见路口一家卖肉的摊子边,一个妇女弯腰在挑拣一副猪心肺。
妇女的个头不低,身材十分苗条,穿一件墨绿套裙,那弯下的臀部显得极圆,而怕风吹掀了裙子,裙边就夹在双腿之间,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腿,细瘦如鹤。庄之蝶心下想:一般丑女人身弯下去臀部只显出个角形状,有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妇人,但常有背影看着美妙的,脸却生得遗憾,不知这女人又是如何?走过去了,回头那么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听见笑声,也仰了头来,立即就叫道:“是之蝶呀,你怎么也在这儿?是你早看见我了吗?”庄之蝶说:“我正在心里说,这是谁家的女人,这么漂亮的,却要买猪肺来吃,那丈夫真是混账王八蛋子了!没想我骂的是希眠兄?!”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给猫的,哪里就人要去吃!多时不见你了,刚才见孟烬的娘,她说你脚伤了,我还思谋明日过去看你,你竟满世界跑的,原来传话不准。”庄之蝶说:“脚是伤了的,现在好了。
孟烬是谁?他娘怎么知道我脚伤了?”女人说:“孟烬是孟云房的儿子呀!可能是孟烬听他爹说了,回去又说给他娘的。”庄之蝶说:“你怎么到她那儿去了?那娘儿还好?”女人说:“这一句两句说不清的。”就收了肉贩包扎好的猪心肺,付款了,回头来说:“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广州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保姆,我给你包了馄饨来吃,我还要你瞧瞧我那只猫哩!”庄之蝶说:“我在阮知非这儿给他写个东西,他出外还没回来,要去也得告他一声。”说话间,天上咔嚓嚓一个炸雷,两人都吓了一跳。女人说:“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个夏天,也该要雨的。”菜市上人就乱如群蜂,择路混行。风更是大,迷得女人眯了眼,低头唾着吹进口里的尘土。庄之蝶就说:“雨快来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儿先待会儿吧。”话刚说完,吧吧嗒嗒就一阵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两人赶忙顺了窄巷就走,雨就织了线地密,猫腰紧跑。女人跑不快,庄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极轻分量,几乎被他拎着一般。一进那楼道办公室里,都成了落汤鸡一般。
两人在屋里坐了,外边的雷声更紧,倏忽天也暗下来,随之窗外白光闪亮,白得十分生硬,瞬间更黑得如泼了墨。又一个炸雷就响了,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里,窗子和门明显地都在摇晃了一下,便听见窗外的院墙头有什么东西掉下去。庄之蝶想拉开电灯,又怕室外的线路导了雷电进来,就把桌上的半截蜡烛点了,对女人说:“害怕不?”女人说:“有你在这儿还怕什么?龙要来抓,把咱俩都抓去!”女人说着,拿了毛巾揉搓头发上的水。那裙子全湿了,湿了的裙衣贴在身上,薄亮如纸,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躯体告诉给了庄之蝶。女人在庄之蝶看着她的时候,手就把湿贴的衣裙扯一扯,脸上羞怯怯地红,后来挪身坐在灯影里。庄之蝶便把话题往别的事上引,问道:“你说你去孟烬他娘那儿了,她日月过得怎样?我是几年也没见到她了。”女人说:“女人没男人是没脚的蟹,孟烬又大了,死淘气,活脱脱是一个小孟云房!前几日我在街上见着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说话就抹眼泪儿。
我就问,你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不找个人?她又哭,说四十岁的寡妇到哪儿去找男人,年轻的不可能,年纪大的要么就太大,要么又是带个娃娃的,一个孟烬都管不了的,再来一个,心里不和,亲不得的骂不得,和孟烬越发惹是生非。我答应帮她物色一个,偏巧回去打听了一下,我那邻居有个亲戚,是工程师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岂不是一个合适的?今日就去给她提说了。”庄之蝶说:“你这么好心!她是鼻梁儿塌些,初次见了觉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师是重人样儿还是重过日子?”女人说:“这也说不准。工程师见我时我也这么说,他说比你差点我就念佛了。”庄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孟云房也不离婚了!”女人说:“你只会作践我!我在年轻时候或许还可以,现在老得什么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干筋了。”庄之蝶说:“哪里?我在家里常拿你比说着给月清,月清还说:人家汪希眠有钱,不知给老婆买着吃什么青春不老果儿!”女人那么无声地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下来。庄之蝶一下子慌了,说:“我说的可没一个假字。
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医生的话要听的,但也不能全信了,医生常说空气里有多少多少细菌,那么人就都不张开嘴了?”女人说:“汪希眠是给我买了这样补药那样补药的,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儿!”女人吸着鼻子,眼睛又红起来。有眼泪就噙在那里。庄之蝶不敢再问下去,取毛巾让她擦眼泪,故作了戏谑的口吻说:“希眠又去广州办他的画展了?他是疯了怎的,拳打了北方还要脚踢南方?!”女人说:“哪里是办画展,谈一笔画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这几年也是得了一种病的。”庄之蝶说:“他得什么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头儿有时比我还大哩!”女人说:“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并没损坏了肝,属乙肝病毒携带者。”庄之蝶说:“哎呀,这事外界谁都不知道的!”女人说:“他不让告诉给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药,可这病得上身一天两天不能好的。说句让你笑话的话,几个年头了,他没和我接过吻,一月两月了有那么一次事儿,还是要戴了避孕套的。”庄之蝶就在心里想,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还是故意没病装病?若是真的,外边传说他与别的女人如何如何,那岂不是害了别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吗?而家里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几年里不能亲吻,行房又戴了那塑料套儿,这老婆人都说是享不尽的福,却也有这一段苦愁?女人说:“我对他说,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待着好生养病,可他还是一年有半年在外边,见月把钱寄回来。钱现在是多了,可钱可以买到房屋就能买到家吗?能买到药物就能买到健康吗?能买到美食就能买到食欲吗?能买到娱乐就能买到愉快吗?能买到床就能买到睡眠吗?”女人说过了,扭头看着窗外,窗外已是彻底地黑下来,雷还在一串串地响,风雨交加。她突然坐直了身子,说:“之蝶,我不该给你说这些的,说这些也不是在这个地方。我本想多去你家聊聊,几次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何必去干扰别人的平静日子?今日遇着你,想要你去我家坐坐,看看我那只猫,我现在只是活猫哩!没想这一场雨倒让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话。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倒还要完成我一个夙愿哩。”庄之蝶忙问:“什么夙愿?这些年我也去你们家少,想起来也对不起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办的事,我会尽力去办的。”女人就说:“这你可是心里话?”庄之蝶说:“我要说假,今晚这雷把我劈了!”女人说:“你别这样,雷要劈了你,我也就不想活了。这事说出来,也惹你发笑的:在年轻的时候,西京城里办过一次文学讲座,你在台上作报告,我在台下当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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