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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朗忽然醒了过来。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醒来之后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姜郁文没有睡在他身边。他随手打开夜灯，摸起眼镜戴上。本以为姜郁文在洗手间，但洗手间并没有灯光透出来，四周一片安静，偶尔有些风吹动大树时，叶片发出的欢快声音。

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姜时秋和姜时夏很安静的在宝宝床里睡着。尹朗随手取来姜郁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来到了静悄悄的走廊。到处都一片漆黑，直到尹朗来到客厅，看见庭院那边透过落地窗洒进了淡淡的光芒，铺在窗边的地板上。

姜郁文坐在后院里抽烟，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还有一根倒插在上面的烟，在那个空出的椅子的位置那边还放着啤酒。尹朗疑惑的走到他身边：“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婆？”姜郁文吓了一跳，尹朗走路怎么那么轻飘飘的？“那么晚你怎么没睡觉？我吵醒你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尹朗汗颜无语。他看见了桌子上的蛋糕和那根奇怪的香烟。“你在…做什么？”

看起来好像在为谁庆祝生日的样子，尹朗隐约能够猜到。

“今天是我爸六十岁生日，如果他还在的话。”姜郁文弹了弹烟灰。听到姜郁文这句话，尹朗把想让姜郁文不要抽烟这句话咽了回去。他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姜郁文的身边，看着他手里缓缓燃烧的香烟好像在发呆。

尹朗问道：“我可以抽一口吗？”

“去去去，”姜郁文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学什么大人抽烟？你敢抽我就打你屁股啊。”

“……我马上就要30了。”

“是吗？”姜郁文装作好惊讶的样子。“我还准备两年后给你也买个新书包，让你跟着姜时秋和姜时夏一起上幼儿园去的。你是喜欢奥特曼图案的还是机器人图案的，朗宝宝？”

“呃…”姜郁文总喜欢说笨蛋话。尹朗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问他：“你之前是没有再打算回到你的家乡去吗？若柔跟我说，你帮大家都修了新房子，只有你自己的房子没有修。”

“大概吧。”

“…嗯，之前我就有些好奇，我记得你不是这里人。”尹朗顿了顿。“但是爸爸妈妈的坟却在这里，妈妈是在这里去世的，但是你…把爸爸的坟也迁到这里来了。”——所以姜郁文应该确实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吧？

“我的老婆总是那么聪明。”姜郁文俏皮的笑了笑。“还有什么可以瞒过你的？”

“为什么呢？”尹朗不解。“阳婆婆和别的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你。他们希望你经常回去。”

姜郁文看着尹朗，张了张嘴，本想断了这个话题，可经过之前的事情，姜郁文知道他应该坦诚的向尹朗表达自己的任何喜怒哀乐，他是自己的妻子，他有权利——也理应知道。是啊，尹朗又不是别人。姜郁文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将烟雾吐出。“我害怕。”

听了姜郁文的话，尹朗沉默了起来。他无声的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男人的腿上，牵住了他放在腿上的那只手，与他十指紧扣。“阿文，爸爸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很普通的人。”姜郁文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只有蛋糕上那只烟还在慢慢的燃烧。“比普通还要更糟糕，更难一些，但是是非常伟大的人，对我来说。”

“嗯。”尹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家里虽然穷，但是在我爸走之前，对我来说还是很幸福的。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有我妈做的饭菜，还有我爸…一家人坐在一起，房子再破再旧，也觉得很幸福。”姜郁文看着天空，回忆起那些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敢回忆的事情。“虽然我做错个什么事，我爸总是追着要揍我，从村头追到村尾…所以啊，每次我犯了错被我爸揍了，基本上全村都知道，第二天还得被朋友们嘲笑说‘阿文，你昨天又犯错啦，叔叔追着你打，我们都看见啦！’这样。很没面子的啊。”

尹朗轻笑起来。

“我总是跑不赢我爸，因为我小时候腿没他长，然后被胖揍一顿。那时候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我就不怕了，等我长大了，我会比他高，这样我犯错就不用被打了，我肯定能跑赢我爸。”姜郁文想起童年时的天真想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眼里又带了些迷茫。“但他没有等我长大。”

“我对爸妈信誓旦旦的说，等我长大了，肯定能出息，要带着他们离开这条小村子，去大城市安家，让他们住在大城市里，出门就能看见车子和高楼大厦。”

“但他没有等我长大。”姜郁文轻声的重复了一句。

“爸死了，家里也没能力给他修一座好一点的坟。葬礼那天，我记得我妈哭的都快昏死过去了…后来她也确实哭晕了。我也很想哭。”

尹朗的心隐隐开始犯疼。

“但是阳婆婆对我说，以后我妈妈只剩下我了，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要坚强，这样才能照顾好妈妈。我听话，所以我没哭……至少没有在妈妈面前哭。”自那之后姜郁文都没有再在自己的妈妈面前哭过，他其实没那么坚强，他也哭过好几回，在家里的后院，在家附近的池塘边，在稻田边…但都不是在他的妈妈面前。

“那天做饭的时候打破了两三个碗，我当时第一时间居然在想，我得赶紧跑，我爸又得揍我了。”姜郁文哽了一下。“但是家里静悄悄的。我想起来，我爸再也不会追着我打了。他已经不在了，走的很远很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破的几个碗里，有一个是我爸吃饭的碗。当时我崩溃了。我爸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么一张黑白色的照片，除了一个碗…可我把他最后留下的东西也给破坏了。我疯了，我往墙上疯狂的涂鸦，把家里的东西扔的乱七八糟，想着我搞成这样，我爸肯定会回来把我揍一顿。但他没有。”

直到母亲从外面回来，看见家里狼藉一片，还有那个坐在狼藉中好像失了神的儿子，顿时也崩溃的哭出声来，才将姜郁文从这样的空白状态中惊醒。

“妈妈一定也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吧。”尹朗道。

姜郁文点头：“是。妈很坚强，自从爸下葬之后，妈也没怎么在我面前哭过。她努力的工作，想要让我有更好的上学条件。事实上妈妈一直是个很柔弱的人…我从不知道她会这么坚强。只是最后也累垮了，病倒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你没有辜负爸爸妈妈的努力。”

“可是有意义吗…”姜郁文的眼里有了晶莹。“我是为了他们而去努力，我想有出息，想把他们接到城里，不要再过苦日子…可他们都走了…”

“他们没有等我长大。”姜郁文自嘲的笑。“没想到最后我赚到了钱，唯一能孝敬我妈的，就是把钱扔进医院里治疗她没办法好起来的病。我以为我赚钱之后能给她买一栋房子，带她去旅一次游，买一部新手机…但是我居然只能用这些钱给我妈治病。”

“那是我出生的村子，是我的故乡。我当然爱那里，想念那里。可我害怕，那里到处都有爸爸妈妈的影子，妈妈煮过饭的灶台，村子里那条我爸总是追着我打的小路…哪里都有爸爸妈妈，但哪里都没有爸爸妈妈。”

蛋糕上的香烟不知不觉中燃尽了，姜郁文的泪水滚滚而落，让他觉得这几乎烫伤了他的脸颊。尹朗伸出另一只手，很仔细的去擦姜郁文脸上的泪水。

“阿文，”尹朗轻柔的道。“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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