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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含章捧起手边的茶,自呷了一口,才把如电的目光扫在两个人身上,他先问曾川:「大司马门情形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曾川一头冷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庾含章勃然发作,一拍案几道:「昏聩的纨絝!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你居然全不在心,连现场的情形都汇报不出来?!来人!」
门口两个侍从不则声地推门进来,弓着腰候着。庾含章冷笑道:「本来是该发到军帐责处一顿军棍的,这里因陋就简,不拘门栓丶棍棒丶赶马的皮鞭,给我拖出去打!」
杨寄眼皮子一跳,打个人急在这会儿做什么?不就是杀鸡儆猴么?自己不就是这只猴儿么?他不知道庾含章想儆诫自己什么,只好沉默不言,低了头。来人很快把软成一滩泥的曾川给拖了出去,其中一个躬身问:「请郎主的示下,责打多少?」
「哼。」庾含章端起茶,侧过身子,一言不发。那人便也明白,道声「是」退出了。杨寄暗道:不计数目,竟是往死里打?!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恳求道:「太傅,人有三急,临场时要撒尿拉屎这种事也怪不得他。太傅想知道什么情形,卑职心里都有谱,您只管问我就是。卑职知无不言丶言无不尽。」
「好!」庾含章放下茶杯,锋利的目光直射到杨寄脸上,「我就问你一句:桓越为何不走驰道走御道?」
桓越果然是个聪明的。杨寄定了定心神,一如既往地装傻道:「啊!他傻啊?驰道那么平坦,又没有行人小摊贩挡路,为啥不走驰道?」抬头瞟瞟庾含章隐怒未发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低声说:「不过,换了我,也说不定不走寻常的路径。桓越也不笨么……」外头打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约用的棍子,落在皮肉上音色闷闷的,但曾川的嚎叫却尖利得刺耳,像一块烂葛布被撕扯成两爿。
杨寄抬眼道:「太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太傅的地方,太傅说打,我就布了阵打了;太傅说放,我就放桓越走了;太傅说演一出戏来迷惑他,我也演了。太傅若是因为他逃走了要迁怒我俩,您就连我一起揍了吧。」
庾含章狠狠地瞪着他,慢慢脸色却回转过来,他挥了挥手,伺候一边的人赶紧出门招呼,外头棍子的动静就停下了。庾含章恢复平常慢条斯理的腔调,对杨寄道:「你今日在大司马门,确实出众得很,我打心里当你是块好材料,所以也不能不敲打敲打你。桓越杀死太后,挟持皇帝遁走,转从御道往阊阖门,阊阖门虽是我的人,但竟然不敌他,八百守军全军覆没。他此刻大约已经出了建邺,沿江一路往西去了。」
他对杨寄招招手,杨寄起身到他身边。庾含章在案上打开一卷绢本设色的图,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堪舆图。他指了指其中红圈标出来的一处:「这就是国都建邺。」又指了指建邺右边,河水波纹对面的一处蓝圈:「这是历阳郡。你有什么看法?」
杨寄盯着图看了好一会儿,才审慎地说:「好像这带的江面特别狭窄?」他见庾含章颔首,胆子也略大了些,指着地图一处说:「建邺的这个位置我去过。那年犯了事,被罚到石头城修城墙。这里……好像是叫采石矶,远远地能看到江对岸。」
庾含章一副和风霁月的表情:「对岸,便是历阳,是建邺的『西门』。自古以来的兵冲要地。」杨寄看那地方,一面是长江,三面画着山丘。再顺着江水往西,便是他去过的江陵和荆州一带了。那时候是实地看,现在是看图,视野不同,感受也不同。庾含章看他似乎在念念有词,静静等了一会儿,又问:「你猜,桓越挟持皇帝,会往何处去?」
「他要够聪明,就是占江州,扼武昌,然后直取荆州。」
庾含章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得对!桓太保家族,在我朝是以军功起家。桓越虽然是个世家的纨絝子弟,但是耳濡目染,未必没有谋断。扼武昌,长江航道就在他只手之中。马上建邺到了五荒六月,新稻刚刚拔穗,以前几场仗打下来,陈粮又所剩无几,如果长江一路不通,无法把巴陵和武陵丶长沙等地的粮食运来。城里或许尚有数月的存量,乡间就将饿殍遍地了。」
杨寄倒抽了一口气,眨巴着眼望着微微皱眉的庾含章,庾含章合起堪舆图,叹息了声说:「放虎归山留后患啊!先帝那时候,想着前朝权臣误国的例子,怕本朝的世族大家也会重复前朝故事,难以把控,便把诸王分封到各个要地,结果,两年前四王与朝廷争利,又彼此纷争,闹了那样大一场乱子;先帝也不是没有担心藩王会乱政,所以各地的都督与郡牧,又是分属各氏的,彼此好有个牵制,如今,桓越一路过去,召集家族旧部,就容易多了啊。」
庾含章脸上的忧愁和落寞不像是装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摇摇头说:「多事之秋!」转脸对外喊道:「把曾川带进来。」
曾川大概没挨几下,一瘸一拐进来,头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抹一抹。庾含章看着他艰难地下跪请罪,才说:「教训你几下,心里气恨吧?」
曾川虽然不济,但打小在里混,话还是很会说的:「太傅说笑了!您教训小的,是把小的当家里子侄,小的感恩不尽,必当反躬自省。」
庾含章好笑似的「呵呵」两声,说:「也是,开导你板子,若还是记仇,我也没法拿你当人才了。不过,也当谢谢你的同袍兄弟,今日若无杨寄为你苦苦求情,我必不会那么轻易地饶恕你。」
曾川对杨寄愈发感激,竟然「咕咚」给杨寄磕了个头。杨寄不知庾含章为什么会替他向曾川卖好,受之有愧,差点脸红。庾含章又道:「如今形势危急,我们要看在事前,不要还高枕无忧。现在杨寄已经是校尉之职,你下面跟随他一道往西去追击桓越,将功赎罪吧。」
杨寄和曾川被送出了门。庾含章面色阴沉,一个人在窗口沉吟了好一阵,才发语:「请建德王来。」
☆丶第69章分别
桓越从御道上逃跑丶出了建邺城西门阊阖门的事,皇甫道知自然也知道了,并且一样懊丧不已。
老丈人请见,他虽然是庾府中的困兽,也勃发出一股要顶一顶丶斗一斗的意气,连王妃庾清嘉给他披外头斗篷,他都一抖肩膀甩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当我娘们似的,怕冷?」
庾清嘉低下头,看了看甩在地上的厚缯斗篷,漂亮的绛红色沾着尘土,突然有陈旧感。她直等皇甫道知一只脚跨出院门的门槛儿,才说:「大王心情不好,可是也别胡乱得罪人。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皇甫道知给她气得发颤,想着她那个可恶的老父亲的脸,简直想拿她的脸替代,好好抽两下泄泄火。
但,也就想想,见到庾含章,皇甫道知还是很客气地点了点头,强扯出一点微笑,向老丈人问了好。
庾含章却一屈膝,妥妥地行了一个臣子见藩王的大礼。皇甫道知一惊,上前扶掖:「太傅!您这样,叫小婿怎么承当得起!」
庾含章眼角已经渗出点晶莹的泪光,颤巍巍起身,抬手拂拭:「多事之秋!太多想不到!大王,老臣如今只能请大王的示下,接下来这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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