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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笑了。
雨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钧道:〃没关系。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的却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马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幕向外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象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句,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象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象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下得虽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眱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世钧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到的。〃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上穿著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便笑道:〃喝!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么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个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的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喘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牠认识我的。〃翠芝冷冷的道:〃牠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叽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象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著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批注,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的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是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的身上,彷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就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就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这一番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象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的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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