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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翰再次整队,他一直笔直站立。
“条令规写,晚点名最长时间不超出三十分钟,现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时倒下去一个,二十三分时又退下去一个。两个同志一个是连部的,一个是炊事班的,说明这两个单位很少出操。当然,责任主要在我们干部,我们要求不严。这两上同志不错,如果他俩在队列里马马虎虎动手动脚,就不会昏倒了。我重申队列纪律,在队列中,口令指挥一切。没有口令,不准乱动。明天的工作:早晨,全连出操……”
队伍带走后,后热电厂剩下一人,是营长。他两眼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视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别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别是这位年青营长。他暗想:干嘛要这样看人,领导者的特点?
营长坦率地说:“三连长,我现在知道咱俩一块训练时,你为什么那么难受了。你应该象刚才对待战士那样对待我。那样,我可能学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会感到难受了。对吗?”
营长这几日正跟袁翰学习射击指挥中的大间隔转移射。袁翰羞地笑了。其实,那样做更难,但他决心做到。他用营长刚才注视他的目光注视营长了。
七
三连原连长罗怀牧,已被命令转业,见袁翰和营长走过来,夸张地惊叫:“哎——乖乖!”大笑着,头一个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连的救星到啦。”
干部们齐聚会议室后,罗怀牧却不进去,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摆动表示告辞:“你们忙吧,我该退出了。”没等营长说话,他关上了会议会的大门。
袁翰送走营长,刚回到宿舍,就听到窗外有人唤道:“老袁,给你送来啦。”话音刚落,罗怀牧象端着一桌丰宴,用阔大的射击图版端着指挥包、望远镜、手枪、红绿旗、照明具……全套连长装备,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往袁翰床上一倒,舒畅地道:“我算解放啦,让他们跟你立大功吧!快点点,一粒子弹一把指挥尺都不少,我从来不把连队的东西带出连队。”
炮连长的装备里有不少美观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笔,综合指挥尺。这东西军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连长移交时,上了簿册的大东西不会少,小玩意儿就很难说。也许是想带回家给孩子,也许是贪恋太重,藏进怀里做终生的纪念物了。如同离开大海时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结。
袁翰不肯点,意思是:你不会拿的,即使拿走什么也不要紧。罗怀牧受不了这种信任,逼着袁翰清点。袁翰在清理时发现,不但没少,还有几样自己用有机玻璃制做的图版量具,做的那么精致,现在也乱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罗怀牧坐下,感慨地说:“三连的突出问题是军事素质差,素质!”他强调着,“这不仅是个时间的精度、战士问题,还有干部……你多大岁数?”
“三十。”袁翰有点意外地回答,接着也就明白他让罗怀牧失望了,作为连长,这个年龄无异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罗怀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点当作训股长呐!作训股长常常是参谋长的接班人,参谋长常常是团长的接班人……”罗怀牧一声响过一声。
“你饶了我吧,我当个连长不戴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就万岁了,别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罗怀牧眯起眼,“把一支后进连队交给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预先:第一,三连会在你手里改变面貌,我还不了解你!第二,改变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当股长,也会提你当营长。”
“对下级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上级的信任,我真怕让上级失望。”
“你不该这么想,三连要靠你。你来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两年,带出一支让领导满意的连队,然后转业回家。”
“矛盾就在这里,你干得越好,领导越留你干,年纪大了,再转业就不受欢迎,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来说吧,我要回去的那个厂子才二百来人,你知道有多少领导干部?党委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十几个呀!还不算没解放的老家伙,把我往哪放?亏我只是个小连长,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资派,批唯生产力论,批……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花样,都得从头学呀。所以,让我走也好,趁还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批鼓另开张。我惭愧的是,没有交出一支好连队,最后一次实弹射击,偏弹伤人。我打过十几回优秀,可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弹……”见袁翰面容阴郁,他把话收住,“我真可恶。我卸任后也忙啊,不过是为自己忙,以前没功夫啊!”
罗怀牧经过窗户时又站住,探进半截身子:“哎,现在我是老百姓,咱俩是军民关系。所以,有些没把握的话我也敢说,供你参考嘛。你没来时,吴晓义以为他会当连长,我看出来了。这个同志好抓权,爱管事,我的方针是‘让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处的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这个方针才是。”
袁翰初到一连当连长时,曾有一位副连长是和他一样的强有力人物,两人磕磕碰碰特别多,过了好长时间才谐调起来。两上强手如同两把型号钢锯相对,配合不发,每个钢齿都顶在尖上,互相损伤;配合准了,每一个齿儿都可以嵌进对方的凹处,严丝合缝。这种人,有时嫌,有时想,友谊很难保持在一条水准线上,总是大起大落,崩溃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热起来。袁翰沉吟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
“哎,听说你得了一对胖丫头,来来,拿照片让我欣赏欣赏。结实吧?漂亮吧?”
“没照片,真的没有。”袁翰又想起两个婴儿,她们不但瘦弱,而且更谈不上漂亮,营养不足呵。袁翰眼睛潮湿了,妻子到现在还不来信!
“我有俩小子,咱们结亲家吧?”罗怀牧笑着走开了。他拨翻了人家的苦水,让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觉得大咧咧地离去。
袁翰迈下台阶,走到水泥篮球架下。这时,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后,把他浓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动,它也动,仿佛在给他引路。几颗星在寒气中颤抖,他肩着它们焦虑地喃喃着:“快来信吧,快……”
袁翰走进排宿舍,灯关着,战士们都已睡去。凡是军营,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会撞着什么。但他恍如走进一个梦境,身子竟有些不稳了。“哧”地一声,他觉得踢走了战士一只鞋,于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只并列放好。万一紧急集合,战士身身就可以习惯地踩住两只鞋。袁翰稍稍平静下来,于是听见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声。呵,战士的鼾声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宽解,感到夜的安宁。它象把你浸润在平缓的河流中,温柔而又轻盈的浮动着,忘却烦恼。
八
袁翰看着通信员的手伸进邮件袋,拿出来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两个大黑字的电报。通信员说:“连长,你的。”
袁翰背过身拆开电报,上写:两女病重速归。“糟糕,两个呀,要毁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标,总是他的思虑引向死亡的崖头。怎么办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办法——寄钱。袁翰把全部钱都找出来,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别人借吗?真不好意思,刚上任就借钱,这就是来改变面貌的连长?而且,只要你借过一回钱,别人就记住你了,干部们讨论困难补助时,目光自然转向你。原来领困难补助费的同志,因为你的到来,便反复推让。在一连受过窘迫又要在三连继续下去,以至于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再说各人觉悟水平不同啊,那几十元钱是烫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热……
他赶到邮局,在汇款单上填写“拾叁元”几个字时,不禁抬起左手遮挡着,继而又对这个动作感到痛楚。尾数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给妻子的,这等于向他表示:我枯竭了,从而让她更加难受。妻子的同事会用怎样的神情把汇款单交给她呀,她接过去时能保持平静吗?霎时,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发焉后一块寄去,但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
回到连队看到战士,袁翰才镇定下来,连队的事物和气氛令他高兴。侦察班从营部考核归来,正在擦拭观测器材。他走过去问:“成绩怎么样?”
“咦,报告过你啦。4。9分,高水平的优秀。”胖胖的炮队镜手说。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复了往日的带兵习惯。“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们这次考得最好,最大误差才0。5密位。不足嘛……当然要继续努力。”后一句话也是习惯,仅仅是语言习惯。
“我来个小考。”袁翰觉察到他们的自满情绪,说:“占领观察所,通常是近敌隐蔽前进,而且要快。现在,前面那个小高地,大约五百米,就是观察所,够近的吧?实弹射击还难碰到这么近的观察所呐。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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