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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肚子疼,抽筋,被营里的斡饽勒领回去了。”
“嗯。” 舞裳妃点了点头,“小孩子家,也不能逼迫太过了。跟带队的老人说一声,这些孩子,累了就歇上一歇,他们将来都是我们瀛棘的血脉啊。”
一位穿着灰领兔皮袍的老人过来行了礼:“王妃话中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但好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如今各家马匹和牲口的草料缺口都还大得惊人,实在是不敢放松啊。”
舞裳妃认得此人叫贺拔离,原是跟随了前山王整整50年的大那颜,大儿子贺拔当就是在西凉关自尽的武威卫统领,剩下的如今其余七个儿子又都被征召入青阳西征的部队。舞裳妃见他白发披散,手上也被草芒割得糊满了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楚乐刚刚掩上衣襟,舞裳妃摸了摸瀛台乐的头顶,说:“好了,八剌蛮,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瀛台家儿郎,身上流着巨熊的血……”
“我再也不哭了。”我五哥 瀛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
舞裳妃微微一笑:“倒不是说男子就不兴哭,可是我们要知道为了什么才哭。饿不值得哭,冷也不值得哭。”她又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真正的英雄豪杰也有悲哀的时候呀,有多少人看清了命运从指上发出的箭矢,却发觉自己无可避免地向前行,那时候才真该哭上一哭呢。”她望着前方的空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摸着他的头说,“你说,八剌蛮,你这会就哭完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是。” 瀛台乐噙着泪小声地回答说。他不明白舞裳妃说的话,转头望了望横亘在身后那一片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草垄,还是有点想哭。
“晚上要是冷,就和四哥到姆妈的屋里来。这边人多暖和。”
“是,知道了。”寻花侯瀛台乐恭恭敬敬地说。
舞裳妃蹙着眉头扬脸看着天空,在那廓寥的灰色苍穹里,已经有一些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贺拔离,你继续带着他们干吧。”
那一天晚上,营地里头咳嗽声不断,每一个人在梦里都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天明的时候,他们僵直地爬起身来,从卡宏中探出头去,发现屋外一片茫茫银白,再无第二种颜色。厚厚的大雪又重新塞填满天地间所有的缝隙。祖宗的英魂眷顾,只是从苍天与诸星辰手里,抢回了短短的七天时间啊。
北荒的冬天,白天极其短暂,而黑夜无比漫长。太阳刚刚露个头,就会滑落到地平线下,时间仿佛只够烧开一壶茶。
青阳的骑兵们缩在毛毡帐篷里不敢出来。他们每人都躲在厚厚的皮毛罩袍里面,毛毡帐篷是双层的,地面上铺着厚毛地毯,营帐里生着火,即便如此,依旧是苦不堪言,他们的胡子上结满冰霜,脸被粘在风帽上,铁甲和枪支的每一下碰触都能引起肉体的剧痛。第二天夜里,有300匹马冻死在营地里,他们终于受不了了,都统制苏畅于是下令拔营暂时退回到更暖和的玉龙山南去躲避严寒,预备开春再回来。
瀛棘部的人们则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半人深的卡宏里。他们埋头闭眼,如同婴儿蜷曲在子宫里,不动不说话,仿佛热气会顺着话语从他们的咽喉里冒出去。堆积在屋子里的厚厚黑草,在黑暗中缓慢地散发出热量。躲在卡宏里过冬比青阳人要好过些,但瀛棘人的肚子里是空的,要把它忘掉,也不那么容易。
“东陆的东西,怎么可能都抛弃呢?”书记官长孙鸿卢张扬着满头蓬松的白发,端坐在幽暗的松明灯下说。他的眼睛不好,因而总是凑得离火太近,周围的人就时不时地听到闻到头发烧焦的嗤嗤哧哧声和一股焦味。“就说这墨吧,瀚州哪有墨呢?还不是得到宛州去买。”
“大君下了令,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吧。再说,宁州不是也有墨吗?”他8岁的孙子,注定要继承他的书记官职务的长孙龄趴在边上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老头得意地说,“宁墨多用松烟,色青而浅,不和油蜡,适合写在质松而厚的纸上,书写起来颜色疏松干淡而纹路发皱,如同一层薄云从青天上飘过,这就叫作蝉翅拓。宛墨加入油烟和蜡,颜色乌黑而有浮光,叫作乌金拓,才适合写在羊皮纸上,成为流传千百年的史书啊。阿龄,你可要记住,不论多么伟大的大君,多么伟大的部族,若是没有这些纸和墨,都只是些水上的浮光掠影,留不下任何东西在后人的心里……阿龄,快替我磨墨,今晚上会有许多东西要记录。”
阿龄用双手捧着那根大墨锭,吱吱嘎嘎地磨着,他必须不停地往砚台上呵气,才能使墨水不结成冰。他一边磨一边抬头看着那个快乐的老头,他正在把头伸到火里,眯着眼吟哦一本东陆来的诗册。
“读诗词真的可以让人忘记饿肚子吗?”小书记官问。
那一日晚上,瀛棘王的斡耳朵的火塘里生起了一团大火,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把大团大团的松脂滴到地面上。部族里的王公大臣,那些还领着合萨、别乞、那颜、将军身份的族人都聚集在此。其实这会他们除了标示身份的服制军徽外,早已失去了可供驱使的奴仆、兵丁、奉禄,什么都没有了。
瀛棘七姓,为瀛台、贺拔、国、白、万、纥单、长孙,每一姓都有一大那颜率领,而扶风、蛮舞部落则为其世代姻亲部落,此时坐中也颇多两部落随嫁而来的老奴和武士那可惕。
瀛棘王倚靠在一张马鞍和一堆厚厚的皮毛上,那是他临时的王座。他端坐在踏火马上的时候,如同一尊天神的青铜雕像,稳定,腰背挺直,但在室内的熊熊火光下,他们可以看出他老了。他在浓烟下更加细眯的眼和眼角的皱纹都变得清晰起来。沉重的火铜盔甲上,一根额铁长长地延伸到鼻梁上,给他的眼睛投下一道匕首一样的影子。
那名老侍卫守护在他的身后,他已经老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一根稀疏的花白辫子还压在他半秃的头顶上,更是让人为他担忧。这名老叶护从瀛棘王十二岁起就服侍他了,原本已经领了赏赐回乡养老,但新安惨败后,宫中护卫大都被调去守城,瀛棘王又将他叫了回来补缺,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位老家伙能随他到北荒来。
我父亲瀛棘王高坐在马鞍之上,那时候,在他右手边,坐着他那些老而孱弱的大臣们,在他左手边,坐着尚且需要照顾的妃子和儿子,更小的孩子们拥挤在靠后边的一个角落里。昆天王的目光阴暗如乌云下的猫头鹰,他和自己的扶风部武士挤在西角上。那时候,我偶尔可以坐起来,转动着柔弱的脖子往四处看。我通常不会这么做,因为它会耗费我原本不多的力量。我喜欢仰躺在楚叶温暖的怀里,这样我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隐没在黑暗中的屋顶。因为寒冷,人们的呼气变成了水,然后又从黑色的屋顶上滴下来,慢慢地冻成倒挂的冰柱。火光把他们摇动的影子映在上面。
这座大厅虽然比一般卡宏庞大,但无法同昭德殿相比较。他们个个面色惨淡,比外面那个寒风呼啸的荒原还要白。他们拥挤着坐在一起,这不是要我们像青阳的蛮子那样,与野兽混杂而居,没有区别了吗?那些军旅多年的勇士和那颜也就罢了,别乞是瀛棘部落的贤者,合萨则是神灵的使者,他们的地位原本远高于那些武夫,此刻却被迫挤在这些粗俗的军人堆中,闻着兽皮和金属的气味,闻着汗臭味,感到非常地不习惯。按照他们的想法,即便是在王面前坐下来,也应该文武分列左右,照尊卑排列座位才是道理。
我倾听了一会他们的吵嚷声,努努的话语混杂在风的嘈杂里,许多语调颇为激动。他们说是因为这儿闻不到海的气息,令人惊慌。我那时候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想象得出来他们的悲伤和痛苦。我打了个呵欠,不明白他们拥挤在这里作什么。我盯着楚叶烧红的脸膛看了一会,就昏昏睡去。
后来,我听我无所不知的老师告诉我,那天晚上,挤坐在几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间的大合萨突然哭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几乎与天神一样的大合萨哭,但大家都没有觉得奇怪。他们已经麻木了,仿佛觉得他现在不哭倒是不对似的。
“你为什么哭?” 瀛棘王高坐在马鞍之上问道,他依旧是不可击败的。他们传说瀛台檀灭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败仗,西凉关新安原一战若是由他统率,瀛棘也不会败。此刻,这位因为一场可怕的败绩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讳地对神的代言人说道:“你老了。你的神被击败了吗?”
大合萨愣了一下,抹了抹脸上的泪,他说:“神是不可能出错的,他的意旨我们不该妄自猜测。”
“那么星辰又和你说了些什么?”瀛棘王带着明显嘲弄的口吻问道,“我们瀛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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